第10章 五雷轟頂
眼前這個小丫頭不過十三四歲,雪青的褙子白紗裙,兩個丫頭髻,一雙水眸子,活潑潑的秀氣。明明個子也出挑,卻似比剛剛帶她進來的紫螺嬌小許多,萬福行禮,舉手投足,皆若那名字一般透着天生的靈俏。
看着她不免就想起嫂嫂,一樣是白淨清秀、削肩曼腰的江南女孩兒,只是,嫂嫂是那般素靜,那般雅淡,不着江南明媚,偏似北國瑩雪,一眼看去,只覺清涼涼的沁潤,心中再燥也便随之而靜……
承澤這麽想着,忽覺不妥,不由輕嗽一聲略解心裏的尴尬。再看荷葉兒,薄薄的唇緊緊抿着,像在努力屏着什麽,那剛剛道過萬福的手依舊疊了搭在身前,卻分明能看到手指已是相互掐出了深深的印子。承澤不免有些好笑,這倔丫頭,我還沒說話,她就已經預備了要較勁。
“為何不吃飯?”
“一日一餐是佛食。”
這話聽了不知多少遍,今兒從她嘴裏說出來分外刺耳,可畢竟這荒唐的說道是自家所持,承澤便不得不硬了頭皮周旋,“那說的是修行之人,你平白的較什麽真?”
“我家小姐修行,我就修行!”
“哎,這叫什麽話。”小丫頭的執拗難得和上了承澤這些日子無解的苦悶,雖則不能與她明言,卻十分耐心地勸道,“光知道修行,可知道佛家最講究的便是一個‘緣’字,所謂‘佛度有緣人’,萬發緣生,皆系緣分。你家小姐與大爺一場夫妻,時日雖短卻是前世幾多輾轉修來的,如今陰陽兩隔,苦不相守,所以才要修行,以借佛緣。你說你要同修,如此介在他二人之間豈不荒唐?”
說完這番話,承澤已經預備了要聽她辯纏,卻不想這丫頭沒有立刻回話,竟是瞪大了眼睛有些發怔,看得他也有些納悶兒,“荷葉兒?”
“佛緣?是佛緣?不是陰緣?不是閻王爺那兒的陰緣??”
“嗯?”聽她忽地問得沖,承澤一時沒轉過來。
“二爺!!”荷葉兒似真急上了火,竟不顧禮數幾步上前逼在了承澤身邊,“是不是?是不是這樣??這麽說,我家小姐修行了之後,佛祖也會幫着大爺跟她合了一起?就真的,就真的再也分不開了?”
“咳,嗯,”承澤被自己荒唐的解釋一時陷于無措,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得說,“嗯,他二人就,就可以永遠相守了。”
“啊??”荷葉失口叫出了聲,那聲音撕破了一般凄慘,“永遠??是不是就是永世?是不是就是永世??”
“嗯……”
“二爺!!”荷葉得到這最後的肯定,撲通一聲跌跪在承澤腳下,早已急紅的眼睛此刻更是撲簌簌止不住的淚,“二爺!把我送進去吧,讓我去!讓我去!二爺,我願意守,我願意修行!求你了,二爺,放了我們家小姐吧,二爺!!”
聽她嘶聲哭喊,承澤尴尬無措之外,也覺煩惱招架不了,不得已,只能倚着前面的話搪塞,“不是跟你說了麽,人家是夫妻,你去算什麽?”
“必是弄錯了!不管是佛祖還是閻王爺,他們必是弄錯了!我家小姐不會,絕不會!!”
“你,你說什麽?” 承澤聽得稀裏糊塗。
“二爺,你不是說,不是說夫妻是前世修來的,不會!不會!!”荷葉狠狠地搖着頭,“跟大爺修夫妻的那個必不是我家小姐!弄錯了,他們都弄錯了!!二爺,求你,求你了!讓我去,讓我去吧!橫豎也不該是我家小姐,那換了誰不行?大爺纏着我不行嗎?我跟他,我跟他,行不行?”
“荷葉兒!你,你這都是什麽渾話?!”
“二爺,求你,求求你了!別再折磨我家小姐了……”此時的小丫頭已是傷心至極,完全不忌承澤的呵斥,一聲聲,撕裂心肺,“當初,當初不是一再地求了我們大爺要我們小姐的嗎,怎麽娶過來,娶過來就是要這麽害她……”
“你這都說的什麽,她是易家大奶奶,誰敢害她?只是,只是……”聽着這哭聲,面對這般質問,承澤的心也是亂,想耐了性子勸,可那不鹹不淡的話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二爺……求你了,求你了……不能讓他附了我們家小姐身上,她會死的……死了也不得超生了……二爺……”
“怎麽會呢!”承澤見這謊言越纏越不清,反倒讓這小丫頭更蒙了心思,咬咬牙,壓底了聲音說出實情,“其實那附魂之說、陰緣之說都是渾編了哄人的!”
荷葉猛地止了哭聲,仰着滿是淚痕的臉看着承澤,怔怔的,似不認得,又似剛認得……
道出了自家的隐暗,承澤尴尬之餘反覺釋然,“嫂嫂其實只是守靈而已,所以,你無需再擔心,懂了嗎?”
荷葉此刻又是傷心,又是糊塗,可有一點她似明白了,這府中不全是壞人,至少眼前的二爺就不是!這麽些日子她只道再無指望,今天求乞也不過是心死又不甘,卻不想溺水之人突然撈到了救命稻草,便再也顧不得什麽真假欺騙,緊緊抓了承澤的手臂,“二爺!既如此那就讓我去陪着我家小姐吧!我一天,我一天吃半個饅頭就行!二爺!只要讓我陪我家小姐過了那日子,你怎麽處置荷葉都行!去莊子上做活,賣了我,都行!二爺!”
“不行!”
“二爺!二爺……”
“你怎麽還是不明白?将來你家小姐若想在府中立足,這孝,她非得獨自守完不可!可你放心,忍過這一時,只待她出了關,我定會勸老太太好好待她,絕不會再讓她受半點委屈!”
承澤以為自己這發自心底的保證能将這小丫頭暫且安撫下來,豈料不過一刻,那眼中的竟更洶湧起來,“二爺……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家小姐出不來了,她出不來了……”
“你說什麽?”
“即便不附魂,他還是鬼,他還是鬼!會活活吃了我家小姐的……他活着的時候本來就……”
“荷葉兒!!”承澤一聲怒呵吓怔了正抓着他手臂不停訴說的荷葉,雖則心裏同情嫂嫂,可那畢竟是自己的兄長,且又剛剛離世,此刻聽人這麽說他,心裏的火如何按捺得住,“怎麽如此口無遮攔?!你們慕家就是這麽調-教的?!”
荷葉一愣,本來要脫口而出的隐情立刻咽了回去,心恨,果然是小姐說的,說出來又能如何?!他們,都姓易!!想着小姐此刻的煎熬,她也再屏不住,騰地站起身,狠狠抹了一把淚,“哼!我們慕家調-教的是如何服侍人,不是伺候鬼!!”
“你!”
承澤正是又氣又急拿這小丫頭沒辦法,青蔓走進來正看到這一幕,于是挑眉呵道,“這是怎麽說?!荷葉兒,你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荷葉咬了牙,正琢磨要不要頂嘴,卻見承澤不耐地沖青蔓擺了擺手,“行了!帶她下去吧。往後……”
話未說完,簾子猛被打起,房中人還未待看清,福能兒已經大步走過來附在了承澤耳邊,急急道,“二爺!福安突然轉回來了,此刻就在安平他娘舅家中!”
承澤聞言立刻起身,“走!”
“二爺!”青蔓一把拉住他,“這是要去哪兒?”
“我出去一下。”承澤搪塞一句,又看到依舊倔在那兒的荷葉,吩咐道,“帶她下去,要吃齋就吃齋吧!”頓了一下又道,“給她獨自一間房,別再讓她跟人渾念叨!”
“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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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快馬飛奔,馳起路邊雨水,仿若離弦的箭羽穿破雲層……
來到安平已是暮昏時候,福能兒早早着人引了福安出來安置在一家客棧,待承澤來到,便呵退左右,閉了房門。
福安見到承澤,撲通跪地,一聲“二爺!”叫出口,竟是哭了起來。
“你還哭?!”福能兒厲聲呵道,“自八歲就跟了大爺,這些年爺待你如何,好好拍拍心口!爺大喪,你不想着靈前盡孝,怎麽就能昧了良心偷偷逃了??豬狗都比你強些!!”
福安的淚越兇,卻一句都沒有辯駁,只是跪爬到了承澤身邊,“二爺!二爺!不是我沒良心!不是我沒良心!我福安是易府的家生子,老子娘幾代都跟着老太爺老太太,靠着府裏營生,我,我就是再豬狗不如,也不會昧了主子的恩典!您想,我連那藥都認了,還有什麽不能擔的?”
“你還敢胡辯?!”福能兒又要再呵,被承澤擡手攔了,低頭問道,“那你跑什麽?”
“大爺走後,我,我實在是,實在是做不得人!寧可逃了沒有吃食,也,也不能讓爺去了都不得安寧!”
“什麽?這說的什麽?!”承澤聽着糊塗,越急,“你好好說清楚!!大奶奶進門後的所有,還有那該死的藥!若老老實實,我或可恕你!若再敢瞞一個字,立刻打死!!”
福安不敢再哭,抹了淚,說道,“二爺,那藥,那藥根本不是現找來的!是,是本來就有的……”
“什麽??”
“大爺早些年就,就和紅玉姐姐好了……原是要收房的,可大爺覺着自己從未給易家争過什麽氣,長過什麽臉,身子不濟倒罷了,怎麽能二爺還忙着練功讀書,他倒納起妾來,遂想着待二爺娶了親再說。紅玉姐姐不依,就鬧,可大爺心硬,給了幾回臉子,她就不敢了,只盼着二爺早些娶親。可誰知,去年老太太那邊兒算都有哪些大丫頭該出府了,就算到紅玉姐姐頭上,幸而老太太說她貼心,問問她自己的意思,若還願意就再留兩年。她自是不願意走,就,就……”
“就怎樣??”
“就開始常……常纏着爺……”福安有些別扭地看了看承澤,實在尴尬,幹脆低了頭,一股腦道,“其實她的心思明擺着是想等有了身孕,那就由不得大爺說不了。可誰知,人算不如天算……爺的身子越來越不濟,那個,那個越來越不行,爺心裏也不痛快,就央我……”福安咽了口吐沫,狠了狠說,“央我弄了那藥來。開始吃了,倒還管用,再後來,就不管用了。紅玉姐姐自是心急,可也沒法子。就在這個當口,老太太說要給大爺娶親,大爺知道自己不行,就推脫,可紅玉姐姐倒難得地賢惠起來,拼命勸爺娶,我冷眼看着,猜她是想着大奶奶進了門,以爺這脾氣、這身子,必是處不來,到時候不管是老太太還是爺都會念她能忍的好兒,必會收了房留她在爺身邊。”
承澤聽着,心裏一陣發緊,竟不知道,那表面綿和的紅玉竟能如此行事!既然如此,老太太那邊兒的話都是她傳出來的,可見,必是處處為自己存了心機!遂緊着問,“那後來大奶奶進了門如何了?”
“二爺問的是,自大奶奶進了門,這事,這事全變了……”
“怎麽變了?”
“大爺,大爺他看上大奶奶了!不,不止是看上,疼得不得了!剛成了親,爺喜慶得像換了個人似的!”
想起那親筆所書的“軒靜苑”,承澤心又酸,大哥那樣的人,該是如何疼愛嫂嫂,才會毫不避諱、在人前如此顯露……
“可爺喜慶了沒兩天,就開始犯急,發火,砸東西。吓得家下人根本沒人敢大聲出氣兒……”
也難怪,若是那麽疼她,自己又……又“不能”,該是多惱人……承澤心裏正嘆,聽福安提到家下人,忽想起心中另一樁疑惑,便問,“大奶奶為何要攆了那些丫頭?是怕傷着她們?”
“不,人不是大奶奶攆的,是大爺要紅玉姐姐攆的。”
“為何?嫌她們煩?”
“不是……”
看福安半天不說透,頭還越低,承澤一把抓了他的脖領子,“說啊!”
“二爺,這事只有我和紅玉姐姐還有那小丫頭荷葉兒知道,事,事關大奶奶清白,若,若說是我說了出去,我,我……”
承澤咬了牙,扭頭對福能兒遞了個眼色,福能兒趕緊退了出去,承澤将福安拽到了眼前,恨道,“說!!”
“大奶奶自打……自打回門兒回來,就,就沒再,沒再……”
“沒再怎樣???說!!!”
“沒再……下過床……”
“啊?大哥他,他不是不能……”
“是啊,我,我也不明白……”福安看承澤驚得有些呆,手卻依然緊緊攥着他,便也不敢停,接着說,“只知道最後那次,是,是因為大爺像瘋了一樣,一次吃了好幾倍的藥……我就知道要出事了,一直守着沒敢回去……那天早晨一聽到荷葉兒哭喊,我就沖進去,關死了門,看見……看見……”
“什麽?”
“看見大爺……早就沒氣兒了,都僵了,身上已經、已經現了斑……可還是,還是緊緊摟着大奶奶,那個樣子……那個樣子……”福安回憶着當時那恐怖的情景,身子都在抖,“大奶奶睜着眼睛,人,人已經癡了……荷葉兒拼了命哭……知道已經有人去回老太太了,我趕緊呵了她,要她幫着掰,使勁兒掰,才,才把大奶奶解出來,可,可荷葉兒還沒來得及給大奶奶穿上衣裳,老,老太太她們就來了……”
承澤的心一陣冷……難怪……難怪老太太于她那般狠厲,她都淡淡的……還有什麽能比得上那一夜擁屍的恐懼……
“老太太來了以後,問大奶奶什麽,都是低頭無話,老太太恨,罵她,荷葉兒也吓壞了,只是哭,後來,老太太就着人送她們去了別的屋,單留了我和紅玉姐姐回話。原我想着把話都回明了,該怎麽處置,我都認了,可誰知……”
“怎樣?”
“紅玉姐姐哭着把一切因由都歸給了大奶奶……我本想打岔,可她說的大奶奶在房中在床上是如何如何的話,我是真的不知道,根本搭不上話!便是她的那些心思,我也都是猜的,又無旁證,遂只辯了一句,便被駁了回來,老太太也恨是我弄的藥,再不讓我插嘴……待回完老太太,我私下找她,問她,她咬了牙說自己說的都是實話,大奶奶是個妖精,是大奶奶害死大爺的!往後要我與她一同作證!看她紅了眼睛,人像是魔怔了,我也怕了,知道她破了身子,如今大爺去了也沒在老太太跟前兒說明白,是挺可憐的……可又想着若是日後大奶奶得勢,定不能饒了她,若是紅玉姐姐就此在老太太跟前兒得了眼,那大奶奶,大奶奶豈不也太可憐了……”說着,福安哭了,“可無論是哪邊要作勢理論,都會要我作證,我在中間都做不得人!二爺你說,我是該幫着誰?我幫着誰大爺能安心?我,我不想說昧心話,只能逃了……二爺,其實我,我沒有一刻不惦着,家裏供了大爺牌位,我日日磕頭,日日上香……”
“行了!”承澤放開他,站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扔過去,“先給家裏老人看病,日後如何,再作商量!”
福安哭着撲在腳下,“謝二爺,謝二爺……”
打開房門,福能兒趕緊迎了上來,卻見承澤緊擰着眉,一言不發,出了客棧即翻身上馬。福能兒緊緊跟着,不敢問一句,只是心驚從未見過二爺如此下狠手抽打他的愛駒,直抽得那馬驚了一般,漆黑的夜色中,一路狂奔……
回到芳洲苑,承澤徑直進了荷葉的房,怦地閉緊了門。
看着風塵仆仆、帶着一額頭汗水的承澤,荷葉又驚又怕,“二,二爺……”
“今兒沒說完的話,現在說!”
荷葉一怔,即刻回想起來,心恨嘴又硬,“哼!不!我再也不說!!你跟他們一樣……”
“好,你可以不說,可我告訴你,如今,你家小姐饑寒交迫,人是否還活着都待兩可!我是唯一一個可以救她的人!你說,還是不說?!”
“我是想說,我早就想說!可,可誰信?誰信??今兒你不也說我沒調-教!”
承澤咬了咬牙,沉聲道,“我知道大爺委屈你家小姐了,你,你說吧!”
荷葉一聽便湧了淚,“好!我說!你聽好了!你大哥,他不是人!他不是人!他是活厲鬼!!”
“荷葉兒!你……”
“他,他不讓我家小姐穿衣裳!他不讓我家小姐穿衣裳!”
“什麽??”
第一次有人肯聽那噩夢的曾經,那天大的委屈瞬時崩塌,統統傾瀉出來……“……開始,開始他還好好兒的,不知為了什麽,三兩天的功夫就變得好大的火氣……我聽見小姐哭,小姐求饒,可他就是,就是不肯放了她……折磨她,沒日沒夜折磨她……即便他累了,也不許我家小姐穿衣裳,只許她光着……裸-身-赤-體……我,我給小姐擦擦身子,那身上,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還有,還有好多帶血的牙印……”
後脊生涼,通體寒,他死死咬着牙,卻還是咯咯作響……
“後來……我家小姐沒了聲音,他怎麽折騰,都沒了聲音,他便瘋了……”荷葉的眼睛突然瞪得好大,見了鬼一般……“燙……他燙她……用燭水燙她……”
燭水……眼前忽見拔步床內那滴紅蠟,那麽豔,那麽暖,原以為是怎樣纏綿而落,卻不想……竟是如此酷罰……
“可我家小姐像是死了一般……一聲不吭……他恨,就,就紮她,拼命紮她……”
“紮她……拿,拿什麽紮她??”
“簪子……他頭上的簪子……”
承澤只覺頭轟地一聲,眼裏心裏便再剩不下什麽……
荷葉的房門打開,青蔓看到一個完全失了魂的人,她迎過去,他也不見,直呆呆地回到自己房中……
“二爺……”
“我要睡了,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好,那我給你……”
“你也一樣。”
“……是。”
閉了房門,承澤慢慢走到櫃子前,打開,翻出他的夜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