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間地獄
青蔓走到承澤身後,解下他頭頂的銀冠,一手扶了發髻,一手輕柔地将額前的散縷勾入鬓角,沿着那好看的發線将這一捧收攏在懷中,這才慢慢放散。烏黑挺壯的發絲被雨打潮了有些發澀打結,她用手指小心地梳理開,再用綿巾包了,輕輕揉握着……
“二爺,”
“……嗯,”
“可是老太太那兒有了準信兒?”
“嗯。”
“這麽說,大奶奶是要獨守百日靈了?”
他想了想,點點頭……
不得不守了,若是嫂嫂将來還想在府中立足,她和大哥身上這 “恥” ……必得“洗刷”幹淨。此刻若是為她說情,別說老太太斷不會答應,即便就是應了,将來她在老太太跟前兒甚或阖府家人前也再難擡頭。就如姨娘,至今仍不得與老人家同桌而食,她總是怨老太太目光淺鄙,嫌棄她的出身,其實真正的症結并非如此,而是她不該……在爹收房前便有了身孕……嫂嫂此次,可言萬幸有這不得已的法子,雖是殘狠,若她忍過去,這便如重生了一般。日子久了,依嫂嫂那般恬淡的性子,定會重得老人家歡心,畢竟,她是老人家親自挑選、又堂堂正正擡進門的大奶奶,即便以後自己娶妻,這長房,依然逾不得。
“二爺,那……”青蔓略頓了頓,輕聲問,“那你可曾勸勸?若真如此,大奶奶可是要遭罪了。”
承澤斟酌了一下道,“她是妻,為大哥守孝原是情理之中。況如今新寡,必是不忍離別,守在身邊,于她也能好受些。”話雖如此,可想到那冰寒與饑苦,承澤又覺不忍,想再說什麽,又找不到他這做小叔該說的話……
聽他言語寡淡,竟是覺得如此守靈是她該得的,青蔓不由悄悄念佛松了口氣,擔心他義氣,也擔心他心軟,如今看,他果然比大爺要硬氣得多,往後即便就是有那不懂事的奶奶進門,有這樣的爺,斷不會讓這房中人受了委屈。這麽想着,心越舒展,又道,“其實……這話許是我不該說,可大奶奶她也是該如此的。活着的時候整日守着再不顧旁人,這去了,怎麽倒舍得他一個?原以為陰陽兩隔,再是無奈,可如今既有這法子,憑是換了誰,都該求之不得。”
“嗯。”
握幹了他的發,她打開綿巾,理順,又拿了梳子給他重梳頭,“聽紅玉說,那大奶奶可不是一般人。我想着,也不錯,大爺那般性子都為她……可見,是有些手段,真心,倒不見得了。”
“嗯?”承澤一愣,“這是怎麽說?”
“聽說那日出了事,人們都哭、都亂,她卻不顧大爺,抓着她的小丫頭只念叨叨兩個字。”
“哦?是何字?”
“衣裳,衣裳。”
“哦,那也……”“難怪”兩個字未及出口承澤便猛地打住,不對啊!那“不堪”的一幕連紅玉都不曾看到,青蔓說的根本就不該是那個!“人們都哭,都亂”,這麽說,已是在預備喪事,她應該早已穿戴齊整,怎麽還要衣裳?禁不住蹙了眉……
青蔓未覺承澤神色有變,邊接着打冠帶邊說,“後來底下人都悄悄說,這大奶奶啊,竟比姨奶奶還愛俏,只是全不合時宜。”
“啧!”
青蔓一怔,這才注意承澤已是沉了臉,回想剛才的話,頓覺懊惱不已,怎麽一時由了性子,竟是忘了姨奶奶如何他是最不愛聽的!別人不知道倒罷了,自己怎麽也……
看青蔓尴尬得鼻尖都冒了汗,承澤心不忍,語聲又溫了下來,“叫福能兒,我去靈堂。”說着便起身擡了步。
“二爺,要傳晚飯了,不如用了再去?”
“在那邊用。”
天已經完全黑了,雨也越密,就了風一梭梭斜甩過來,打得人彎腰縮頭也躲閃不得。福能兒撐了傘,一路小跑跟着承澤實在有些吃力,一來他個子畢竟不如爺高,二來,這雨斜着刮,要想遮雨就得擋了路,可他看爺那般臉色又疾步匆匆,只管往前根本顧不得什麽雨,便也只是撐了傘盡到心,斷不想讨沒趣找罵挨。
來到靈堂,剛剛錯過了舉哀,人們都跪坐了歇着,靜悄悄的。承澤敬了香,也在蒲團上跪下來。一步之外,是嫂嫂……
她依然還是那個姿勢,幾乎從不挪動,何時來,何時去,承澤從未看到,只知道自己每次來,都是一樣的景致,她仿若靈臺上的白燭,是這祭奠的堂上一個不變的擺設……
只是今日,只是此刻,他的心再不似從前安穩,一步之外這個女人,讓他覺得有些拘謹。莫名地,就想到徐媽媽講的那“不堪”之景,就想到大哥為了和她……而搏了命,耳根忽然熱,更覺尴尬,不由得便蹙了眉,低了頭。卻不想,這一低,餘光中竟瞥到她也一直低着的臉龐,依然晶瑩白皙,安靜如假塑,只偶爾那睫毛微微一扇才知她還在人世,曾經不解她怎能如此無淚,又無聲,如今似有些明了,烈火烹油,昙花一現,猛然逝去後,便該是這般死寂無光……
這麽想着,他的心又猶豫,她現在已是失了魂,若是再把她一個人與大哥的棺柩關鎖百日,會不會一時愚念,一時痛極,會真的……随了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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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将至,清平鎮上的人見易府非但不張羅出殡,反倒花大價錢從州府往回運冰,街頭巷尾議論聲紛紛四起,都道這幾十年難遇,真是要有人守“百年陰緣”了!可這閑話沒傳兩天便自行滅去,都只為易府依舊留了高僧高道,每日誦經、打醮,百日做場。如此看來,人家從京城來,規矩自是不一樣,這樣排場,這樣多人,斷不是要大奶奶一個人守孝,轉而又啧啧嘆了回老将軍府的氣派,便各幹各的去了。
正七這日,除卻府中已經安置的僧道,又特意多請了大師高道,烏漾漾的各是一百,誦經做法事,那聲勢動靜将整個清平鎮都宣成了道場,千戶百姓又都跟着大恸大喪了一番。
眼看将到子時,這一切才算終了。熬了一天的人們早已精疲力盡,藍月兒服侍老太太回房後,自己原還想着再回合宜園去看一眼靜香,可這一天在老太太跟前兒張羅乏身更累心,實在支撐不住,略猶豫了一刻便也回房歇了。府中其餘各人各事也都井井有條,不消半個時辰,便各得其所,徹底靜了下來。唯獨合宜園,最後的鎖閉封關,落在了承澤頭上。
冰床已在昨日安置到靈堂,可今天堂中院內擠滿了人,只有離近才覺冰冷。此刻,人都散去,又及深夜,便覺整個靈堂空落落,寒氣逼人,森森入骨……
承澤着人搬了梯子來,又親自查看棺柩及冰床,發現只一日,用手一摸那冰竟似有些水漬,心一驚,這還了得!雖說只兩個月,又是隆冬,這麽多冰絕不會都化幹淨,可一旦左右不齊,滑翻了棺柩,那可糟了!遂趕緊命人左右再添幾方,直到高過了棺柩,又用結繩縛緊,這才重遮了幔帳。雖看着再無妨,他還是有些不放心。
“二爺,咱們這地方潮,冬天也有雨水,必得開窗透氣才行。”
“嗯,我也是這麽想着,可……”承澤左右看了看,合宜園初建便是為了做法事道場,又從來都是春秋兩季,因此這大堂上南北俱是半牆的大窗,為的就是人多透氣,可如今且不說天氣濕寒,便是為這通透的穿堂大風,也受不得……
看承澤猶豫,執事人又道,“二爺,這事可馬虎不得,但凡日後有個什麽,且不說老太太怪罪,若是因此擾了大爺靈安,不得善去,弄得家宅難寧,可如何使得?”
靈安?承澤心想這去了的畢竟是去了,只是一旦有事,嫂嫂若出去求人便是壞了陰緣,若不去,她自己一個人又該如何應對?遂一狠心,咬牙道,“開窗!”
“是。”
窗木沉重,又久未開啓,吱嘎嘎費力扭轉,要兩個小厮才得開全。好容易打開,執事人立即命人用鏈鈎鎖死。此刻屋外本是平靜無風,可八扇大窗對開,便人為通透地起了風,穿過窗隙,陰慘慘詭異呼號,又掀了白幡白幔,在白燭影裏飄忽翻閃,一時間,整個靈堂寒氣森森,鬼浮魂飄……承澤有些怔,竟覺得自己一手造就,搬了那地獄十八層上來……
“二爺,二爺,”執事人叫,“時辰不早,将該封園了。”
“哦……”承澤顧不得再多想,趕緊又在堂中巡視一遍,忽見門邊半人高的碼放,蹙了眉,“怎麽搬進來這麽多香燭紙錢?”
“小的想着往後只大奶奶一個人照看香燭,多搬進來些省得奶奶再往耳房去。天冷,東西也沉。”
“預備一些就是了,兩個多月,她早晚也得自己搬。如今這麽放着,一旦走了水可如何是好?”
執事人一聽立刻卡了殼,是啊,怎麽就忘了這些東西若燒起來可是大事,遂趕緊說,“是了,是了,小的糊塗了,這就搬出去。”
承澤安頓好了堂中,正想找嫂嫂說話,卻見福能兒跑了過來,“爺!”
“裏間兒都安排好了?”
“嗯……裏間兒一應被褥倒都是極綿極厚的,可是……床上沒挂帳子,門上倒是有簾兒,可……可是沒有門……”
“什麽?!”承澤一聽,本就心燥,此刻便騰地蹿上來一股火,“沒有門??門呢?”
福能兒湊到承澤耳邊,“說是老太太吩咐給拆了。”
“嗯??這是為何??”
“一說是為了大爺附魂兒,不能用門擋着……”
“閉嘴!!”福能兒話沒說完,承澤已是壓不住火,這怎麽還越說越來勁了?!老太太當真信??明明知道都是那些所謂的陰陽為了騙銀錢信口開河!!他們這等人家竟逼着新寡如此守孝,若是在京城,不知該怎樣被人恥笑了去!他如今任由着不過是為了慰藉老人家,怎麽竟是越弄越往邪處去?!“我這就去找老太太!!”
“爺!二爺!!”福能兒死死地拖着,“二爺,您容小的說完!這是面兒上這麽說,其實……其實是為了不讓大奶奶總躲在裏屋!這麽些日子,只她一個人,沒人看着,她若為了圖暖和再不進靈堂,那還怎麽守孝啊?”
承澤一震,心頭那火竟似被一盆水撲地澆滅,只剩下沒燃透沒燃盡的憋悶……
“不過,爺,我看了,那簾子用了雙層的,都是冬天極冷時才用的皮挂,說是姨奶奶親自張羅的。”
“姨奶奶?”
“嗯,”福能兒點點頭,“為着大奶奶封了嫁妝,姨奶奶還特特讓春燕姐姐給送來了大毛兒袍子和暖手兒。”
“哦……雖則如此,還是多預備兩個炭盆才是。”
“這個……”福能兒看了承澤一眼,又有些支吾,“說是……說是不讓燒炭盆。”
承澤沒再問為何,多餘的其實都是那一個答案,不能讓裏屋太暖和,不能讓她太舒服,不能讓她還覺得人情暖……還留戀人世……
“二爺,時辰到了,該封園了。”
“哦,你們先出去預備着,我再跟大奶奶說句話。”
“是。”
承澤和福能兒轉回靈前去找靜香,卻發現那蒲團空空如也……
“人呢??”
“二爺,那兒,那兒呢……”
福能兒手指着門外,聲音都發顫。承澤看去,黑漆的夜色濃得墨汁一般分不出天地,卻在這之間,一個白紗的身影,緩緩向園門去,辨不出她的腳步,身子輕的,仿佛在飄……
承澤趕緊追了出去,“嫂嫂!嫂嫂!”
她似聽不到,依然在往前,承澤不得不大步趕上,擋在她面前,“嫂嫂!你,你要去哪兒?”
靜香看着眼前高大的人,努力辯,“二爺……”
承澤一愣,二爺?
“二爺,我哥呢?我怎麽沒看到我哥?”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己低吟……
承澤心一緊,“哦,慕,慕大哥今兒沒來。親家母身子不好,慕大哥只能等出殡那天再來。”
“出殡……”
看她像失了神,承澤不由得攥了拳,心恨她已是如此,自己竟還是在騙她,怎敢告訴她慕大哥多次來信,問及出殡,問及守喪,卻都被他們易家搪塞了去,只說百日道場做滿才出殡……
“嫂嫂,我送你回去,時辰快到了。”
她搖搖頭,繞開他,徑直往院門去。承澤不敢強攔,只得一路陪着,一路勸着,再擡眼,院門已近在眼前。
“二爺,快些,時辰到了!”福能兒焦急地在門外招呼着。
承澤見再攔不住,一步跨了出去,順手合了一邊門,轉身再合另一邊,眼看将閉,她突然伸手握了門邊,他趕緊把住,險些夾了她。
低頭看那只手,那麽小,白皙纖長的手指緊緊地摳着門板,暴出了泛青的結。他看着,等着,想她是不是該求一聲,可是沒有,靜悄悄的,像是門裏已經沒了人……
心突然不忍,只覺得該一把握了,帶她走……
他慢慢地,慢慢地撫上那只手,好冷……他輕輕地掰,一個手指,一個手指,掰開,掰離……
門,重重地閉了,鎖,哐當落定……
他怔怔地呆在門外,手心依然是那鑽心的涼意,最後那一剎,他未及再看一眼她的臉,可他怎麽覺得……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