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百年陰緣
從老太太的延壽齋出來,藍月兒的臉上再撐不住,臉頰通紅,額頭帶汗,雙唇卻微微抖着發白。身邊的春燕也不敢多說一句,快步跟着,卻還是趕不上她的腳步,心說,主子這是真氣着了,唉,老太太也是的,身邊沒了那親的,這半親的這麽些年在跟前兒陪小心,便是一塊石頭也該暖熱了些,卻怎麽還是這般不落情面?就算當初是她勾引了老爺,可一個巴掌不響,若那一個當真是個正經的,又怎能做出這種茍且之事來?更況,她雖曾是個丫頭,可也是那清白讀書人家落魄不得已出來的,如今連小爺承桓都懂事了,還是不把她當正經主子看,動辄給臉子瞧。今兒也不過是說了幾句曾經老爺喪禮如何的話,竟是立刻呵了回來,并說“我還活着呢!哪裏竟是該你說話!”那語聲氣勢,便是對自己房裏的丫頭玲珑都要溫和許多。
回到自己房中,沒待換衣服藍月兒就賭氣重重跌靠在了榻上,春燕正要上去勸幾句,倒有那不省事的閻婆子接了小丫頭的茶端了過來,剛叫了聲“奶奶”,就被藍月兒甩手一推,老婆子沒防備端着茶盤就往後仰,茶盅一斜翻出水來撲了一身,好在水溫不燙,老婆子雖“哎喲喲”地叫着,其實也不過是吓了一跳。
春燕趕緊一把扶了她的老腰,嘴裏埋怨着,“我的媽媽,你怎麽越老越沒了眼力價兒?還不快出去歇着,裏頭要伺候再叫你!”
老婆子卻還是不知趣,擱了茶盤,反倒越加湊上前來,“這,這是怎麽話兒說的?才剛出去不還好好兒的,這怎麽……”
“這怎麽!這怎麽!我來告訴你怎麽了!”藍月兒騰地坐了起來,嘴唇哆嗦着,眼圈兒也泛了紅,憋了一路的話統統被氣沖了出來,“哪家子有這種道理??老爺那是朝廷命官,堂堂二品左侍郎,大喪去了,停靈才不過七七四十九日,他個無官無職的小輩子人倒要翻了過去,平白的停什麽百日靈!就算是嫡房長孫,又如何?真正為這家裏做了什麽?書,讀不成!不過是認得幾個字,胡謅幾句歪詩!功夫,練不得!一天三頓拿藥當飯吃!活了二十來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會在繡樓上逞勢氣!如今去了,也是祖宗們看不過,卻還要費了家財守百日靈,也不怕說出去讓人笑話!易家的老臉面都要丢盡了!”
“奶奶!奶奶!”春燕吓得趕緊坐到身邊,一邊給她順氣兒,一邊緊着勸,“快小點兒聲兒吧,再傳到那邊兒又是道理!”
“傳?誰想傳?傳去!今兒就不如大家撕破臉!讓人來評評理,究竟如何!”藍月兒一邊硬氣地說着一邊眼中的淚撲簌簌地掉,“都是那個死鬼老爺,走得這麽早!留下我在這府裏,活不成人,又死不成鬼,這天長日久,可怎麽熬?不如早早随他去了!”
“奶奶,奶奶您消消氣兒,老太太那邊兒也是心疼,老人家歲數大了,想多寵着長孫也是有的,更況當年老爺大喪是在京裏,各部官家都在看着,如今,遠離京城,便是逾些禮數,也不妨。”春燕一邊給藍月兒抹淚,一邊又沖着閻婆子道,“媽媽,你老可真是越老越不省事了,讓你走你不走,非要打聽個清楚,如今等着你勸兩句,你老倒成木頭樁子了!”
豈料閻婆子沒有即刻過來,而是又到門口掀了簾子朝外左右看了看,這才又轉回來,彎腰湊在藍月兒跟前兒低聲道,“哎喲!我的奶奶,這回可是你老的錯,萬不該跟老太太頂真啊!”
“嗯?”藍月兒看閻婆子那神秘秘駭人的樣子,覺得她有話,遂問,“這是怎麽說?”
“奶奶你有所不知,這是此處的風俗,叫守‘百年陰緣’!這必是此地的陰陽在老太太跟前兒獻的話,這可不是老太太的主意!”
“‘百年陰緣’?”藍月兒和春燕面面相觑,哪來這麽個說道?
“嗯,”閻婆子接着說,“老太太和奶奶都是京城來的,不知道這兒的規矩。這邊講,老人去了,膝下有孝子,即便不得高壽,可兒孫将來守孝祭奠,一輩一輩,也盡這百年之壽;若是年紀輕的去了,又尙未成親,無人陪,無人守,将來便要陰魂作怪、家宅不寧,遂要配‘冥婚’,找那也是早死的并骨合葬;可若是成了親,卻膝下無子的,要麽過繼孝子,要麽,就要娘子守‘百年陰緣’,否則,他游魂野鬼,永世不得安生啊!”
“啊?”藍月兒和春燕不覺驚呼。
“奶奶你想,大爺剛成親不幾日就去了,二爺三爺還都沒有娶親,哪來的孝子給他過繼,如此,便只剩下大奶奶給他守‘陰緣’了。聽那懂陰陽的人說,活人給這死的守了陰緣,便也是一半身入了那邊兒,兩人合二為一,今生,永世,那死了的便是與她守着再不分開。”
這番陰慘慘的話再加上閻婆子那張陰森的老臉,藍月兒只覺得自己後脊生涼,也顧不得老太太對自己的呵斥了,直問,“那怎麽個守法兒呢?還像如今這樣?整日人來人往,別說錢財,便是人張羅也要累死了!”
“哦,奶奶這倒不必擔心,三七過後,就只是大奶奶一個人守了。”
“嗯?她一個人守??”
“嗯嗯,就只她一個,旁邊不能有人,要不那魂靈怎麽與她相合呢?”閻婆子又湊近些貼了藍月兒的耳邊說,“我還聽說啊,為了不讓別的陰魂認錯了地方,這守靈人必得心誠禮佛,做個真正的修行人才行!”
“真正的修行人?怎麽說?”
“奶奶您不知道啊?那苦行僧、那真正的修行人一日只食一餐,過了午時就再不進食了!說是:日中一食為佛食;下晌、晚上再吃就是為畜生因、地獄因。只有如此才能斷了淫-欲,才能終了生死,這活着的才能跟死了的在一起。”
“啊?”藍月兒瞪大了眼,“一天一頓?還得是吃齋吧?天哪,就靜香那小身子,她怎麽扛得住?”
“別說這個了,”春燕也聲兒發顫,“說跟前兒不能有人,那就是荷葉兒和蓮心也不能跟着?就大奶奶一個人守孝?這白天還好說,這夜裏,她,她可……”
“是啊,”閻婆子也嘆,“所以,這說道是有,可方圓百裏,難得聽說有人家這麽辦。一則,那新寡的娘家也多在本地,都知道有此風俗,一旦出事,早早就都盯着,婆家自是不想惹麻煩,盡量過繼孝子,再遠的都成;二則,這百日靈,咱們這地界兒,又潮,又熱,若非襯着銀錢,誰家能存靈這麽久?”
“哎喲,”藍月兒驚聲嘆,“你這麽一說倒還真是,這停靈百日,雖則已是将入冬,可畢竟耐不得那麽久,定是要買了冰來,那豈不就是個冰窖子?那還不凍死靜香?”
“哼,若是死了,也有說道。”
“啊?”
“就是随那死的去了,相合了。”
“呸!”春燕啐了閻婆子一口,“你老快口下積德吧!你當老太太是什麽?老太太當年随先祖太爺征戰,多少殺伐決斷,如今豈能昏濁至此,任憑那所謂陰陽的指手畫腳傷了大奶奶性命不成?不過是停靈百日,哪就像你老說的那麽邪?”
“哎喲我的姑娘,你當是……”
“哎!”藍月兒擡手制止了她們二人的争辯,神色沉了下來,“我看閻媽媽說的正是老太太的意思,傷她性命倒不至于,可……你們想想,自承軒去了,老太太是如何對靜香的?早早封了韻香樓,就是讓她再回不去,如今便是歇在合宜園,其實不也就是日夜守靈堂了嗎?是咱們不覺罷了。”
“啊?若真是如此,可真要苦了大奶奶了。”春燕渾身發涼,握了藍月兒的手道,“換了我,別說是凍死餓死,就是吓,也吓死了!”
“這事兒不能這麽辦!”藍月兒兩道柳眉忽挑,“且不說靜香那丫頭好好的人兒嫁過來,是那老大福薄命短,怎麽就該着她遭這份罪?再者說,如今咱們府裏根本沒有俸祿進項,吃的都是祖上留下的田畝産業,這麽一大家子人,将來承澤還要進京求功名,還得娶親,桓兒還沒長大,多少用錢的地方,平白的為個已經去了的花這沒來由的錢,粗粗一算也得好幾百兩,豈不是作孽?!”
“哎喲,我的奶奶!”閻婆子直擺手示意藍月兒噤聲,“老太太說下的事,誰敢駁了?你老還沒碰夠釘子?”
“是啊,奶奶,”春燕也勸道,“咱們心裏憐惜大奶奶,往後偷着照應照應便罷了,老太太那邊可別再去較真兒了。憑是花多少錢,橫豎也不能花幹了二爺和三爺将來的生路,就別計較了,啊?”
“你們放心,老太太那兒我自是不能再去了。”藍月兒冷冷一笑,“哼,你當只有咱們是從京裏來不懂這邊規矩?自有那更血氣方剛,更不懂的。”
“奶奶您是說……”
“春燕,去,叫桓兒來,別說是我說的,你悄悄兒找人把這大哥和大嫂要合二為一的鬼故事講給他聽,他怕了,自會去一個地方找一個人。”
“去哪兒?找誰?”閻婆子問。
藍月兒笑笑,“芳洲苑,他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