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長兄為父
一步跨進靈堂,慕峻延一眼便看到靈臺下那嬌小素白的身型,低着頭,那麽低,他的心被狠狠攥了一把……
……記起多年前老父辭世時,她便是如此,小身子縮在慘白的孝袍裏,顫巍巍的,眼裏的淚總也不幹,卻也不敢大聲哭,兩只小手緊緊地攥着他的衣襟,一步也不肯離開。那個時候,他不論做什麽都一手摟着她,再難再痛都帶着她,暗下狠心發誓,今生再不能讓娘親和妹妹受一點委屈,半點難……
這些年,千般精心,萬般寵,出落得婷婷如玉,教養得知書識理,又為她擇準這忠烈之後,清明之家,總指望從此後便是無憂無患,平安度日……如今,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怎麽不過半月,她竟從新娘成了寡婦……
一步之外便是易家兄弟,可看她跪着甚覺孤伶……是了,不過是半月而已,這宅門之中,以她的性子怕是連人都沒認全,逢此大難,該是怎樣孤單害怕……
如今他來了,卻已是兄妹異姓,咫尺天涯……
慕峻延不由擰了眉,咬緊了牙,才略略屏住那噬骨的心痛……接過家人遞來的經香,步向靈臺……
“小姐!小姐!是咱們家大爺!” 跪在後排的荷葉兒湊在靜香耳邊急聲道。
靜香趕緊擡頭,果然,青煙缭繞的靈前弓身敬叩的正是自己的大哥,忽覺鼻子一酸,緊緊咬了唇……
慕峻延叩拜罷,跪守一旁的承澤、承桓并靜香一起叩謝還禮。慕峻延走到近旁,蹲下身,雙手扶起承澤、承桓,“二爺,三爺,快免禮!”
承澤恭敬道,“謝慕大哥。”
小承桓雖不記得眼前這個男人,卻也懂事地跟着二哥叫,“慕大哥。”
慕峻延輕輕點點頭,放開兄弟二人,挪開一步,俯身在靜香身旁,“靜兒,”
“哥,你來了。” 靜香輕聲搭話,手中死死地攥着衣襟……
慕峻延看着小妹形容憔悴顯得臉龐越小,越似當初小貓兒一般偎在他懷中之時,心疼不已,再看她的眼睛,水潤潤的,明明是淚,臉上卻為何沒有一絲痕跡……還有這眉心,這眉心一點是什麽?紅紅的,微微凸起,嵌在她白玉般的肌膚上,仿若一顆将滴的血淚……
承澤跪在一旁看慕峻延擰眉凝視,心有些慌,這若是問起來,易家老祖母竟是大喪之日手殘新寡,該是如何尴尬……
“靜兒,你這是怎麽了?”
果然……
“回門那天回來的路上在林子邊兒歇腳,又是碰上那壞小子打彈子,崩了一粒,濺在了臉上。幸而,是眉心,不是眼中。”
“哦。”慕峻延應了一聲,本想再問回來這些日子可曾好生上藥,怎麽還是落了疤痕,卻又顧忌易家兄弟近在身邊,人家大喪之時再多問自家事實在不妥,便也罷了。
一旁的承澤聽了,心落地,卻又暗中感慨,嫂嫂這謊是何時預備的?聽她心平氣靜,語聲潺潺如泉,眼中清明透徹,毫無閃躲,是人,誰能不信,誰能不認……
“靜兒,能借一步說話嗎?”
靜香沒有立刻應下,而是轉頭看向承澤,承澤趕緊點頭,“嫂嫂只管去,這裏有我。”
“多謝二叔。”
“多謝二爺。”慕峻延道了聲謝,正要扶了靜香,靜香輕輕搖了搖頭,他立刻會意,先行站了起來。
靜香撫了衣裙起身,心中暗忖,自己從未敢在家人中吩咐過什麽,也不知道這府中哪裏可去,哪裏不可去,若是給大哥看出來,可就……正在猶豫卻聽耳邊有人小聲道,“出了合宜園往西,花園子蘊仙閣。”
靜香點點頭,悄悄用唇型道:“多謝。”
承澤也一樣配合了默聲回應,“不謝。”
看兄妹倆出了門,承澤又悄聲吩咐福能兒趕緊跟着照應,免得有那不識眉眼的下人讓嫂嫂為難。
出了合宜園便是花園,靜香依話帶着慕峻延沿鵝卵小徑往西走,很快便看到隐在高處花木中翠綠的琉璃瓦頂,拾級而上,一座不大的六角小閣,匾曰:蘊仙閣。推門而入,已是深秋時節,少有賞玩的人,可閣中的桌椅、擺設并暖墊、扶手都是幹幹淨淨。
靜香讓了慕峻延落座,才發現桌上有精巧的紫砂茶具,卻是沒有茶,不由暗自責怪自己竟忘了知會荷葉兒去讨壺茶來,誰知正在懊惱之時,門扉輕響,已有仆婦捧了茶盤進來,除了噴香的熱茶,還有一疊棗泥小酥餅,靜香接了,親自為兄長斟茶。
仆婦小心地退出去,兄妹二人對坐而飲。靜香心中不由又對承澤稱謝,這小閣,又安靜又雅致,正是個說話的好去處。
“靜兒,”慕峻延看着專心抿茶的小妹,知道她還是那般冷性子,不問是斷不會開口,便說,“跟哥說說,是怎麽回事?”
靜香抿了口茶,答道,“他自幼身子就不好。”
“不是說只是身子弱,并非頑症嗎?”
身子弱?她想不出,只覺得他很有力氣……讓她透不過氣……這麽想着,心又怕,不覺握緊了茶盅,“他每日吃藥,倒還好,可有時也會重。”
“那這次也是發病加重而致?”
“嗯,找了郎中來,已是……不中用了。”
看靜香一問一答,不過是三兩句,便說盡了與夫君短暫的厮守,慕峻延的心一酸,輕輕握了靜香的肩,自責道,“是哥害了你,沒有好好打聽清楚,就……”
“生老病死,誰能料得到。”
“靜兒,可是苦了你……”
“哥,你最是知道我,我其實……還不大認得他,人便去了,雖也是慘,可我心裏,倒還好……”
慕峻延聽了這話,倒相信她不是敷衍自己,小妹做什麽事都極認真,卻總仿若隔了自己的天地,難得讓人進去,自己也難得出來,原本給她尋了婆家也沒指望她能這麽快就上心,可也沒想到沒應了日久生情,倒應了今天的慘景,不由更是嘆氣,“話是這麽說,可你從今後便是……”
“便是一個人,又有何妨?當時,我也不想嫁的……跟你一樣,不成親也能過得好……”靜香看了一眼大哥,想起當時她跟他撒嬌哭,從小到大從沒有說過不字的大哥卻是鐵了心要推她出門,好幾天她都不跟他說話,直到上轎都不理他……此刻看他皺着眉,眼中滿是愧疚,她又心疼……“其實,如今這兒有荷葉兒,有蓮心,還有畫,跟在家的時候一樣的。雖不能常見你和娘親,可易家人也好,老祖母、姨娘,還有小叔們。”
聽她如此處境還是懂事想勸他,慕峻延心越難過,卻也不想駁了她,便随了問,“是嗎?他們家人都對你好?”
“嗯。”靜香點點頭,“都好。下人們也好。只是,我初來,還認不全。”
“那就好。”慕峻延看着她白淨的臉龐,斟酌一下,勸道,“靜兒,既是人家對你好,如此大喪,你便是心中不覺什麽也該落淚才是,怎麽……”
“我,我哭不出來……”
看靜香低了頭,慕峻延心有些詫異,小妹膽子小,淚也多,逢此大喪,她就是再不傷心,也不會哭不出來,這……
看大哥疑惑不肯放過,靜香咬咬牙,“哥,我,我讨厭他!哭不出來!”
慕峻延一驚,讨厭?這是小妹心裏最惡毒的字眼了,更況還是用在亡人身上,看來自己此番真是大錯特錯……不再追問,又握了握她,放開手,“待辦完喪,哥接你回家住幾天。”
“不要,哥,不要。”靜香趕緊搖頭。
“為何?”
“我……我得守孝,怎能回娘家呢。”
“哦,也是,也是。”
話到此,兄妹二人都不再提眼前的喪事。靜香一心牽挂家中的娘親,生怕此事又惹她操心,慕峻延安撫幾句,并沒有把老母親心痛卧床之事告訴她,只說快馬而來,娘親不好跟随,又将話轉回了易家,問老太太,問姨娘,問靜香的一應起居,靜香一一回答。
正說着話,忽聽閣外傳來回話聲,“大奶奶,二爺有話。”
“進來吧。”
推門走進了福能兒,俯身行禮道,“大奶奶,二爺問晚飯擺在哪兒?原是為慕大爺來,二爺特意吩咐加了菜并擺在芳洲苑,可若是大奶奶覺得不便,那二爺就不多打擾,只吩咐人送了蘊仙閣來。”
芳洲苑是何地靜香不知道,可聽這話的意思應該是要款待大哥,便說,“不必勞煩二叔了,就送到這兒來吧。”
“哎,”慕峻延輕聲攔了靜香,又對福能兒說,“客随主便,我也正想與二爺說幾句話,不過倒不必再費心張羅,若是二爺方便,可否請到此處來?”
福能兒一聽趕緊說,“既如此,小的這就去回話。”
“有勞。”
靜香不解為何大哥要見承澤,可她也不多問,從來在家都是如此,大哥主張的事,都是對的,至少……曾經一直是對的……
不一會兒便有人來擡了食盒上來,承澤也應時來到,慕峻延自是與承澤寒暄說話,而靜香知道哥哥在看着他,便起身硬了頭皮做了一次大奶奶,招呼下人擺飯菜。四涼四熱,兩碟子點心,并一盅熱湯。葷素搭配,招待豐盛又不會在大喪之時顯得過奢。
待一切安置妥當,靜香又親自為大哥和小叔上了茶。慕峻延冷眼看着,小妹分明是生疏,卻倒還懂得怎麽做,也便略略放了心。
飯桌上,承澤又以茶代酒再次謝過親家兄,慕峻延接了,承澤又道,“慕大哥,今日天晚,趕路不便,不如先住下,明兒正好也是個正七。”
慕峻延正待答話,誰知一旁一直安靜吃飯的小妹突然插了話,“多謝二叔挽留,不過路又不遠,哥哥一會兒用過飯,就返家去了。”
“話是這麽說,可即便是快馬也要一個時辰,天色晚了,到不了府上就黑了,實在不便。”承澤堅持勸道。
“多謝二爺。”慕峻延微笑着點頭,“我也正要與二爺商量,我此次來,家母也有囑咐,看府上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或是喪事料理,或是迎來送往,我倒還略能應酬。”
靜香心一驚,手中的湯勺跌落碗中,好在浸入湯中沒有太大聲響,她趕緊急急地看向大哥正想示意他千萬不可,卻不料承澤一聽大喜,“多謝慕大哥!這真是求之不得!喪事倒是還好,只這迎來送往,實是繁難!因着先祖的聲名,周圍府縣的官家衙門、士紳員外頻頻而顧,雖則有老太太在,可畢竟老人家年歲大,又傷心,撐了這幾日,眼看力不從心,弟弟年幼,我……我也實在沒有經過,這幾日應付,那場面上我一再小心,總還有那說不到的話,盡不到的禮數。若是慕大哥肯屈尊解難,實在是感激不盡!”
“哦,不妨,往後有什麽話只管說,都是一家人,何來拘禮?若是……”
“哥哥!”靜香一聲叫,兩個正寒暄的男人一怔都看向她,她才覺不妥,輕輕抿抿唇,又道,“是二叔過謙了。開喪這幾日,雖是人來客往,繁忙異常,卻是都料理得十分整肅,應對得禮數周到。一則自是有老太太坐鎮,雖身子欠安,卻凡事都有明白的示下;二則,官家們有二叔與管家,堂客們有姨娘,我雖無用,卻也可在靈前舉哀行禮,再無照顧不周之處。更況,人家來祭拜都是沖着易家門來,哥哥雖能應酬,卻畢竟是外姓人,知道的是府中忙不過來,不知道的,別以為是怠慢了人家,如此就不好了。”
慕峻延吃驚地看着靜香,一時竟無反應,何時小妹竟學會說這場面上算計的話,又為何逢此大難竟不想自己留下陪她?
承澤雖也從未見過嫂嫂說這麽多話,可畢竟并不與她深知,倒也不覺太過驚訝,于是先行接了話,“嫂嫂實在多慮了。且不說本是一家人,慕大哥又曾京中為官,單是如今慕大哥在江南一帶的聲名,來人得此禮遇非但不該覺得怠慢,反該榮幸之至才是。”
“二叔過譽了。不瞞二叔,我其實心中也是牽挂家裏。娘親身子不好,又實在心疼我,如此大喪,必是難以支撐。哥哥若留下,誰來寬慰照管娘親?”
聽嫂嫂擡出了親家母,承澤便再也不好多堅持,畢竟自家禮數上的繁難又怎能逾過老人家的安康與兒女盡孝之心,只好說,“既如此,自是不便強留。還望老人家多保重身子,待殡喪過後,承澤必登門望候。”
“多謝二叔體諒。”
“不過,今日天晚,慕大哥還是住下,明日一早再走。”
“哦,那倒不必,”慕峻延推辭道,“快馬而去不過一個時辰,就不再麻煩府上了。”
就此說定,三人繼續飲茶用飯。靜香又安靜在一旁,慕峻延與承澤也只說些父母安康、喪事料理等閑話。
吃過飯,辭別承澤,靜香送慕峻延上路。一路往府門去,慕峻延輕聲問,“可是有難處?”
靜香搖搖頭,“府中人多,口雜,不想哥牽累。”
“你多慮了,哥若連這個都應付不了,就不會來攬事了。”
“可你在……我心不靜。”
慕峻延嘆了口氣,不再做聲。
眼看将到府門,靜香不便再送出去,兄妹二人就此別過。看着眼前從未如此堅強的小妹,慕峻延心中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只覺得這離去竟似艱難異常。此刻二人無語,一直勸他趕路的小妹也沒了話,只是低頭,卻不擡步……
“靜兒,”
“嗯,”
“還記得哥小時候給你畫的故事書嗎?”
“嗯,”
“那都是哥編的,是假的。這世上沒有陰魂鬼怪,有的,只是人心作祟。”
“……嗯。”
“哥走了。有話,記得寫信。”
“嗯。”
她不擡頭,慕峻延緊緊握了握她瘦弱的肩頭,轉身,大步離去……
只是一刻,心中努力的屏住便崩塌,看着兄長離去不見的背影,靜香聽到自己碎裂的聲音,收留不住淚,收留不住怕,只剩一絲絲安慰,哥哥可以不必看到她如此……
背影處,有人緊緊擰了眉,看那淚那麽多,像是決了心口,他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