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心如月
“使點勁兒!怎麽像是虧了你吃食似的?”藍月兒懶懶地靠在貴妃榻上,眯起眼呵了一句正給她捶腿的丫鬟春燕。
春燕不惱反笑了,“奶奶今兒真是累狠了,平日這力道您老嫌重,直說我該下隴子鋤地去了。”
藍月兒任她笑了,嘆了口氣,又合了眼。可不是累着了嗎?自從開喪後,這十裏八鄉、五府六縣的人都跑來吊喪,這易府一天到頭竟比那廟會還熱鬧!這倒都罷了,她本也是願意逞勢氣的人,只可恨自己忙裏忙外地照應,老太太還是一百個眼看不上她!
姨奶奶,姨奶奶,如今連那剛死了男人的丫頭都是堂堂大奶奶,她長了一輩,卻還是姨奶奶!這麽些年,在府裏伺候老的、養小的,竟是連太太兩個字都沒掙來!都是那個死鬼正房作的孽!當年在世時,便好像全天下頂屬她賢良孝順,整日陪着老太太,堂堂當家夫人,倒把自己作弄得像個貼身的使喚丫頭,連老太太頭上的暖帽兒她都親自繡樣子!行動如此,嘴上更是賤,老太太尚且吃酒沾葷,她倒像是打菩薩跟前兒修了前世來的,吃齋念佛,張嘴便是為善、為孝,直把那老太太哄得像是得了個體己的女兒。
好在人作賤,老天還長眼,這女人禮佛做樣子做得也不大與男人親近,才讓她這做丫頭的得着機會,勾上了這當家爺,剛收了房便有了孕!原本想着在枕邊多吹吹風,也能多得着些,沒想到這爺也是個死木頭,老太太說他媳婦好,他便當佛供着,讓她這做小的,全沒了說理的去處!好容易每日燒香盼着那修佛的人上了西天,她百般示好,床上便是嬌,枕邊便是泣,可那爺卻總是一副臉孔不多樣,又尋死覓活一番,也不過落了幾句搪塞的話來,這麽胡混着,直到臨死也沒有将她扶正!便是如今看着他的牌位,心都是怨氣,早晚那一柱香,也是丫鬟随意插了就了,自己再不肯多操一點心!
藍月兒正自己恨,忽覺腿上力道大了,捶得怪舒服的,她微睜了眼,原來是換了自己房裏的閻婆子。
“也難怪奶奶這幾日累着了,”閻婆子一邊捶着,一邊碎叨叨地說着,“府裏這次辦事,真是大陣仗,何曾見過!老太太雖不是那張揚的人,可又怎麽擋得住?這偏山僻壤的,好容易來了咱們這一家子,還不都上趕着來?往後出去,也說得嘴,撐得起是去過大将軍府做過客的人!”
“客?他們叫什麽客?頂破天不過一個五品的知州!” 一聽有人吹捧,藍月兒立刻提起了精神,又想這老媽子是離了京城後才從老家跟出來的,根本不知曾經的底裏,于是越發說的放肆,“老太爺在世時,一個牽馬的副官也比他尊貴些!你看現在這府宅子大,可還不及原來的一半兒!家俬裝飾就更不提了!”
“是啊是啊,可是聽說了!”那老婦看說到了主子心坎兒上,越發舔着臉,“只可惜老身福薄,竟是沒看見府裏勢氣的時候。如今……”
“如今怎麽了?”藍月兒索性坐起了身,“都以為老太太帶着兒孫是徹底歸隐養老來的,其實那不過是世人的糊塗想頭,又怎知這其中的道理?原先承軒身子不好,不能算個頂事的,承澤今年才滿十七,桓兒更小!留在京城,也不過是讀書,又能做什麽?可你看,說是隐居,可咱們離賀老将軍府也就幾十裏路,還不是早早就把承澤送過去學本事?看他如今的功夫才學,得個武舉、讨個功名不在話下!即便就是不成,憑着咱們府曾經的勢氣,再有賀老将軍的舊部門生,還怕在京畿六部謀不着個正經差事?”
“哎喲,那可感情好!” 閻婆子樂得滿臉老紋,“真要是二爺光宗耀祖,咱們小爺往後必是也能得着靠,待他長成,那奶奶您可是有福享了!”
藍月兒笑了,又懶懶地靠回榻上,“哪還用等那麽長久,二爺要是往京城去,老太太怎麽能舍得他一個人走,必是拖家帶口一同回去了,哪會落下誰!”
“哎喲,那可真是!二爺今年已經十七,也是搏功名的時候兒了,奶奶說的這豈不是就在眼前頭了?”
“話是這麽說,可老大剛走,他做弟弟的怎麽也得守一年孝。”
“哦,哦,那是,那是!” 閻婆子一邊點頭應着,一邊越賣命地伺候着。
“奶奶,”正說着話,春燕又走進來,“老太太那邊兒傳話過來,問您可有要緊的事?若不忙,榮進軒有客候着吊唁,讓您去招呼招呼。”
“哦?”藍月兒一挑眉,閻婆子趕緊把她扶了起來,“我的奶奶,這府裏是離不得您,又是客到了!”
藍月兒嘴角卻是不易覺察一絲冷笑,心裏明白,真若是那州府衙門裏的人、或是回鄉養老的京裏舊官,根本輪不着她待!分給她的不過是縣裏有些臉面的士紳,或是花了幾個錢捐了個名頭的土財主。遂問,“哪家的客啊?”
“聽說是慕家大爺來了。”
“慕家大爺?大奶奶的哥哥?”閻婆子撇撇嘴,很是不屑,“雖說是親家,可再怎麽說也是晚輩,怎麽勞動着咱們奶奶了?”
藍月兒聽了,反倒舒了心,笑說,“你老糊塗,知道什麽?”說着起身走到梳妝臺旁,閻婆子和春燕趕緊跟過去伺候梳洗。
“這慕家如今雖說不過是個平頭百姓,可聽說當年靜香的爹爹也曾官居應天府府尹,後來丁憂回鄉,又報了病就再未曾出仕,也不幾年就去了。膝下留下一兒一女,兒子年長,少年博學,十七歲就中了進士,可惜年紀輕輕卻無心仕途,勉強做了一年官,便帶着母親妹妹歸隐鄉中。”
“哦?”閻婆子道,“那靠什麽營生?可是有田畝産業?看大奶奶嫁過來那天,帶的嫁妝可也夠氣派的。”
“你老這倒是看得真!”春燕一邊麻利地給藍月兒挽着發髻,一邊笑說,“大奶奶的哥哥可不是一般人,你老也必是聽說過!”
“哦?誰?”閻婆子瞪大了眼睛打聽。
“呵呵,春燕就會拿老人家取笑,她大字不識,哪來得知道!”藍月兒笑着接了話,“慕家大爺就是江南有名的丹青才子慕峻延!他的一副工筆,富家豪門都掙搶追捧,他又少出賣,弄得一畫難求,重金難買!靜香那點嫁妝算什麽?我看哪,都賠少了!”
“哼,”閻婆子又是撇撇嘴,“我當什麽呢!不就是個畫畫兒的?跟咱們府怎麽比?”
藍月兒收拾齊整站起身,很滿意地點頭,“說的也是,不過是個畫畫兒的!今兒啊,咱就去會會這從未謀面的親家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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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月兒帶着春燕出來,一路往榮進軒走,輕聲問,“春燕,老太太此刻可有客在?”
“沒有,”春燕也壓低了聲音,“我剛悄悄兒問了,說是在屋裏帶着玲珑收拾大爺的詩稿呢。”
“老太太沒說要見?”
“沒有。只說全憑姨奶奶。”
藍月兒不再做聲,心裏暗盤算,這可是親家啊,雖說是晚輩,可慕峻延年長靜香十歲,況她爹爹又早早去了,真正是長兄為父啊,又是這麽一個大才子,老太太怎麽這麽明擺着晾人家?按她過去的脾氣,才不管是高低貴賤,只重人品才學,從京城一路往南走,周濟了多少落魄書生!今兒這是怎麽了?別說厚待,就是禮數都不周全了。那天靈前又那麽對靜香,難不成……
來到小廳外,家人輕聲回話,慕大爺候着了。藍月兒走到虛掩的門邊,打眼往裏看……
廳中人款款端坐,素青袍,白玉帶,一頭烏黑的發束在頭頂,落在肩頭,無方巾,也無冠帽,只簡單單別了一支玉簪,上下便再無半點顏色。此刻,單肘撐在幾案上,手不由輕輕握拳,略沉思緒,又見兩道濃眉微蹙,一雙深眸含冰,鼻峰挺直,唇色淺淡。這面龐,這裝扮,清淡到放肆,卻雅逸至極……
藍月兒在門邊不覺看癡了去,這……這就是慕峻延?雖則看靜香生得那般模樣,想來她的兄長也必是不俗,豈料竟是如此人物!不禁嘆,老天造物真是不吝,且不說這眉目看得人眼熱心跳,只這一股由裏到外難掩的風流韻致,便生生要将人的魂魄攝了去……
“奶奶,奶奶!”春燕輕聲叫。
藍月兒臉頰微紅,卻也不覺尴尬,低聲笑嗔一句,“死丫頭!” 擡手又略理理鬓,這才推門而入。
慕峻延見進來主仆二人,趕緊起身相迎,兩步之外,拱手施禮,“峻延這相有禮。”
藍月兒看他舉手擡足更顯玉樹長身,翩翩如風,心頭越熱了些,一邊道萬福還理,一邊柔聲道,“親家兄。”
彼此起身,慕峻延見眼前這與自己年歲不相上下,又一身缟素的婦人,不知她是誰,有些尴尬。
春燕在一旁忙說,“這是我們姨奶奶。”
聽是長輩,慕峻延再次弓身施禮,越加恭敬,“峻延見過姨娘。”
藍月兒自是又還禮,心卻不知為何,竟有些悶……
見過禮,分賓主落座。都知為何而聚,兩下安靜,再無客套。慕峻延略斟酌,沉聲道,“府上遭此不幸,母親大人心甚痛,今日接到報喪,便要親來,怎奈身子不适,萬不能遠行,遂遣峻延前來吊唁,并給老太太、姨娘請安,萬望節哀,保重。”
話音未落,藍月兒已是掩面輕泣,春燕自也跟着落淚。慕峻延本該再勸,可那新喪之人偏偏是自己新婚不久的妹婿,若說傷,最傷之人便該是自己的小妹,勸得多,反顯無情,于是微擰雙眉,再不好多說。
藍月兒聽他不語,也覺點到即可,遂輕輕擦了擦,但留淚光點點,轉頭看向慕峻延,“多謝親家母惦念,世事無常,生死有命,豈是人力可左右?也望她老人家節哀順便。走了的已是走了,再傷着老人,咱們這些做兒女的,便更是不孝。”
慕峻延恭敬地略低了頭,不與直視,但聽她這番話雖有些自降身份,過于近乎,可畢竟是好心勸慰,此情此境,若真能有她如此體諒,小妹也許能得些庇護,日子也好過些,于是真心道謝,“多謝姨娘體念。” 又問,“老太太可安好?逢此大恸,老人家高齡,更要保重身子。”
藍月兒輕輕嘆了口氣,“白發人送黑發人本就是人世最痛,更況還是那心尖兒上的人,便是如老太太這般經風歷雨,也難免心碎。今兒聽說親家兄來,硬撐着非要見,是我勸她保重身子要緊,都是至親之人,不必過那些虛禮。”
“姨娘說的極是。晚輩不能當面請安雖是憾事,老人家保重最要緊。待老人家好些,峻延再行大禮。”
“多謝親家兄。”
說完禮數上的話,慕峻延略沉片刻,轉入正題,“姨娘,峻延可否前去靈前吊唁?”
“不急在這一刻。”藍月兒微笑道,“親家兄接了喪,定是一路奔波,不曾用過茶飯,我這就吩咐人傳飯。”
“哦,有勞姨娘挂念。” 慕峻延起身推辭,并堅持道,“峻延腹中倒不覺饑餓,更況亡者為大,禮當先去吊唁。”
“說的也是。”藍月兒并未強求,也随他站了起來,“只是我這邊還有些事,不如着人先帶親家兄過去,我随後就到。”
“多謝姨娘。”
一起走出榮進軒,慕峻延再次拱手施禮辭別藍月兒,這才随家人往靈堂去。
看着他漸去的背影,藍月兒輕聲問,“如何?可曾見過這等人物?”
“何等人物?我看不過是年長了二爺幾歲,眉眼甚或都不及二爺俊俏,強到哪裏去了?”
藍月兒輕啐她一口,“你懂個屁!”
春燕掩嘴兒笑,她主子的心她如何會不知道,想男人行,想哪家的男人都行,可想“兒子”,卻是萬萬不可!
藍月兒看她笑,也無奈,這丫頭貼身也貼心,自己的心事從不瞞她,可這也是個福薄的,去年才把她嫁了人,便被那禽獸一般的夫君抵了賭債,好在她機靈,死活逃了出來,又被藍月兒求了老太太重收留,從此便是死心塌地跟着主子,老死也不再嫁了。
“好了,別笑了。”藍月兒嗔她一句,又吩咐道,“去,知會管家預備客房,就說親家兄來了,要住下。”
“啊?奶奶,您這是要做什麽?明知道老太太不想見他,這要是住下了,還怎麽躲得過去?”
“哼,老太太不是說全憑我嗎?她又沒吩咐駁了這親家的面子。如今已是下半晌,待他吊唁完,再與靜香說幾句話,一路到家也要入夜了,這如何使得?知道的是老太太不想見他,不知道的以為咱們将軍府不懂禮了。”
“話雖如此說,可……”春燕心想老太太本來就不待見,再這麽明擺着擰着幹,實在是……可看她主子那粉撲撲的臉頰,她暗叫苦,這可真是春心按不住了,便勸,“奶奶,留下他,又能如何?”
“留下他啊,好說說話啊……”藍月兒越拉長了音膩聲道。
“奶奶!有老太太在,能說什麽話?”春燕吓得魂兒都要沒了,她知道她這主子真要是想做什麽,那可是不管天不管地的,這些年守寡,偶爾出去上香,或是廟會,總會看幾眼男人,說幾句男人如何的話,可那都不過是調笑一番解解悶兒,今次,卻是當真把人留在家,這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還了得??于是緊着勸,“奶奶啊,別到時候,一句話不對,再讓老太太看出什麽來……”
“啪”藍月兒拍了春燕一記,恨道,“看把你給吓的!這麽小的膽子,可做得什麽?” 說着又撲哧笑了,附在她耳邊道,“你當我要做什麽?再不省事也知道,這男人啊,是碰不得的。”
“ 嗯?”春燕不解。
藍月兒直了身,依舊看着慕峻延離去後已經空落的路,“天下的男人,無非兩種,一種正經,一種不正經。太正經的,無趣,太不正經的,無恥。而這個啊,非但是個正經的,還是個心高氣傲的,想得着他的人,必得先得着他的心,可他的心啊,栓在月亮上,我才懶得去夠呢!”
春燕一聽這才放了心,又打趣道,“那入得了奶奶眼的男人豈非又得正經又得不正經?”
“是啊,像咱家老爺,”藍月兒又咬了春燕的耳朵,笑說,“假---正---經!”
撲哧,春燕笑出了聲,又趕緊握了嘴,“這話也就跟我說說吧,擱着別人,要吓死了!”
“呵呵……”
主仆二人親熱地挽了手臂,悄聲說笑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