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紅燭迷霧
“哦?”承澤一聽便挑了眉,“他是家生子,如何會不知去向?”
“二爺您真是貴人多忘事,那福安雖是家生子,可自去年他老子染了病,老太太許了銀錢放他爺娘回鄉,他便是一個人在府裏了。”
“哦。”承澤應了,心裏隐隐有恙,又問道,“都跟誰打聽了?”
“先是找了軒靜苑裏的執事老媽媽,老人家糊塗,說是何關她事!又說大爺跟前兒規矩與旁處不同,別的仆婦丫頭雖都由她排班兒,可爺随身的這小福安,來來去去從不與她知會,今兒在,明兒不在,何曾把她放在眼裏。”福能兒絮絮叨叨地學着老媽子,看承澤微微蹙了眉,趕緊收了話,又道,“我也知道這老媽媽實在不是個省事的,便擱了她又去找軒靜苑的姐姐們問,誰知事兒更怪了,爺,你猜猜可有多蹊跷?”
“啧!”承澤很不耐地咂了一下嘴,就要擡手打他,福能兒趕緊擋了,這才利利落落地回話,“姐姐們說,自打大奶奶進門兒,新房裏伺候的就用了陪嫁過來的荷葉兒和蓮心,大爺原來身邊兒的人都遣到了樓下,樓上只留了紅玉姐姐,再有就是常來回話的福安。大爺殁的那天,就是紅玉姐姐和荷葉兒去叫的門。原本大爺吩咐沒有他的叫,誰都不許去打擾,可那天都将巳時了,紅玉姐姐這才拉了荷葉兒去,誰知怎麽叫都不開,沒法子本想去回老太太,可荷葉兒膽子大,掰了窗子就跳進去。”
“嗯?”承澤聽得有些亂,“為何要掰窗子?大奶奶不在房裏嗎?”
“說的就是啊,”福能兒越發湊近了承澤的耳朵,“正是蹊跷呢!後來外頭的姐姐們就聽荷葉兒瘋了一樣哭喊,正都要去,卻被福安搶了前頭,随後就關了門,連紅玉姐姐都沒讓進,外頭就亂了,砸門。再後來,請了老太太來,這才壓住。”
“這麽說,當時房裏,除了大奶奶,就只有荷葉兒和福安?”
“嗯。”
“那單只荷葉兒哭了,福安呢?”
“說的是!都說那小子大爺白疼他了,根本沒聽着他嚎一聲!”
“那可聽清荷葉兒哭的是誰?”
“真讓爺問着了,那荷葉兒,哭的不是大爺,是大奶奶!”福能兒瞪大了眼,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哦,”承澤倒并不意外,只是卻想不出當時的情境……“老太太到了之後,房中可曾再叫旁人?”
“不曾。老太太身邊也只帶了徐媽媽,連玲珑姐姐都沒帶。不過後來又着人請了老郎中來,也是只讓他一人進去。”
“老郎中?”承澤擰了眉。
“是,二爺,您說,大爺當時還能有氣兒?”
承澤想想,搖了搖頭……
“嗯,我這麽想着。爺,我還聽說……”福能兒有些支吾。
“聽說什麽?”
“聽說給大爺洗身換壽衣的時候,大爺他……早都硬了,手腳……手腳都掰不正……”
承澤輕疏了口氣,沒搭話,這是意料之中的,只是,這麽久,她在做什麽……
看承澤不語,魂兒倒還在,福能兒便自顧自說下去,“再後來,就是老太太吩咐人辦喪,那個時候,就再沒有人見過福安。都說前一眼還看着,後來,怎麽都不見了。”
豈料承澤卻沒再糾葛福安,而是問,“紅玉現何在?”
“別的姐姐都随了管家去,獨紅玉姐姐又回了老太太跟前兒。這兩日,本該跟着在靈前随起舉哀的,可聽說病了,根本起不了床。老太太心疼她,讓兩個小丫頭照看着,說活着的時候盡到了心,這死了的魂兒也明白,不拘虛禮了。”
承澤輕輕點點頭,是了,這才是老太太本該有的話。大哥長年病,脾氣自然不順,這些年紅玉盡心盡力,從沒有半個怨字,若說這府裏除了老太太還有真心疼他的人,就是紅玉了。如今人走了,她自然難過,譬如自己若有個好歹,青蔓恐怕也不能好受……
身後又傳來哭聲,承澤回頭看了一眼靈堂,又瞥見那一動不動冰塑一般的人,那天荷葉兒哭的是她,可她卻從不見淚,她心裏……究竟是怎樣……
“二爺?”福能兒見承澤出了神,不得不叫了一聲。
“嗯?”
“天快亮了,您是接着進去守靈,還是到老太太跟前兒去?”
“老太太昨兒歇的晚,豈能這麽早去打擾。”承澤想了想道,“咱們去軒靜苑。”
“二爺,去那兒做什麽?都空了,獨設了香壇給道士們打醮呢。”福能兒是斷不想去那“蹊跷”的地方,“爺,我聽說人走了,魂兒且不走呢,這要是……”
承澤一腳踹過去,“這要是碰上,就讓大爺一并帶你走,真真留不得了!”
“二爺,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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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靜——苑,仰頭看着門上猶新的匾額,承澤在心裏又默念一遍,這字跡雖略有些施力不足,卻工整清秀,一眼可知筆法已是多年練就,看着這熟悉的字,努力揣着那不常親近的心……
這府邸剛建好時,老太太甚是喜歡,要大哥為各處提匾,大哥略走了一圈,依然淡淡,只給正堂提了安泰二字,再就是挑了自己的院子,取了軒怡苑為名。承澤記得他成親那天,娶入洞房時,還是軒怡,可待三天後回門前接嫂嫂敬的茶,便聽大哥吩咐人重新做匾。那時承澤就想,娘親說的對,大哥這人別看平日沒力氣只是冷淡,其實內裏性子,最是烈……
福能兒看着承澤,心裏叫苦,最怕爺這樣,平白的看着什麽就是走了神兒,而後就是沒頭沒腦的話,他跟着,總是答不對,便少不了挨訓,遂趕緊叉話,“二爺,進去吧?”
“嗯。”還好承澤并未再說什麽,擡步往裏去。
此刻天已蒙蒙亮,略有些霧,院中景致都現了出來,依舊除了假山壇,并幾只雕鶴、鵲鳥,再不見任何花草樹木,大哥煩,煩那些盈盈枯枯的東西……
耳中自是道士們的抑揚頓挫,待走近來到韻香樓外,敞開的門內青煙缭繞,領頭的老道正手持法器邊吟唱着邊舞向法壇。承澤帶了福能兒悄悄站在一旁略看了一會兒便往樓上去。
“爺,爺……”福能兒悄聲叫着。
“怎麽了?”
“樓上連、連燈都沒有,別、別去了吧?”
“天都亮了,還點什麽燈?”
“爺,爺……”
“沒用的東西!”承澤氣得呵道,“在底下等着吧!”
丢下福能兒,承澤獨自上了樓,走過環廊,輕輕推開房門。這便是哥嫂的內室小廳,只是曾經的書籍擺設都已收拾幹淨,但覺空落落的,只剩下一應桌椅箱籠等死物。左右看了看并沒什麽,便随了腳,站在了卧房的金絲碎花軟簾外。沉了口氣,打起……
天越亮了,将眼前這小房子一般的拔步床映得金燦燦的,越發光耀。承澤不覺嘆,嫂嫂家必是極看中這門親,單是這張陪嫁的鴛鴦床,便不是一般的書香門第置辦得起的,只是如此繁奢,倒顯得累贅。又忽地想起那“荷葉兒”來,更覺那冰塑與這床,“荷葉蓮心”與這床,實不合……
邁入拔步床月洞門內,才見真正的睡榻,卻沒了龍鳳帳、鴛鴦枕,再是如何描金彩繪,也只一大塊木頭而已。承澤看着無趣,正待轉身,忽瞥見一點紅,定睛看,是旁邊小幾上未擦盡的一滴殘蠟,隐在這暗光的屋床內,依然紅潤潤的……
心一時軟,竟好似這房中的一切都活了起來,又是紅燭洞房,新人暖帳……
不覺眼又酸疼……
“二爺,可是二爺?”
“嗯?”承澤聽有家人在叫他,趕緊走了出來,才見廳中已是多了三四個小厮,“這是要做什麽?”
“老太太吩咐把韻香樓二樓鎖了。”
“哦。”承澤應了一聲,想來這裏設了道場,開喪後雖不如靈前,也必是個人來人往之處,自是該小心些。本想就走了,卻又見小厮們竟動手開始封窗子,便又問,“不過是幾日的光景,關了就是了,何苦費這事?”
領頭的小厮回道,“二爺有所不知,老太太吩咐待做完法事,這院子就鎖了,只間或換季派人打掃,旁人再不得随意入內。小的們想府中到底人多,怕有那不懂事的混撞了來,不如上了封,大家都有個警醒。” 小厮看承澤擰了眉,生怕擔不是,趕緊說,“這都是跟老太太回明了的。”
“那往後大奶奶住哪兒?”
“小的們只領了這院兒裏的差事,旁的,不得知道。”小厮看了一眼承澤,又道,“不過,管家吩咐派差時略聽了一句,大奶奶往後許是就住合宜園了。”
承澤一聽便瞪了他一眼,這是哪兒聽來的混話?合宜園是逢周年祭日做法事道場的地方,雖說風水極佳,又說陽氣最重,最壓得住鬼邪,可卻與府裏這些宅院隔了整整一個花園子,再說那裏外就一個通堂,一個小暖間兒,再就是存放香燭雜物的耳房。如何住得?
領了那眼神兒,小厮雖不真心怕這二爺,可也不敢再多嘴,一旁收拾箱籠去了。誰知承澤又跟了過來,看着那嶄新的紅木箱也被打了封,問道,“這又是做什麽?”
“這是大奶奶的陪嫁箱籠,老太太吩咐也一并封在這樓上。”
承澤心裏忍不住又是詫異,若說亡人的衣物都收了去是做施散啓福,那這未亡人的陪嫁封在樓裏又是何說道?于是吩咐,“打開。”
小厮停了打封的手,又重新都開了箱,打眼一看都是嶄新的衣裙綢緞,看那花花綠綠的顏色,承澤似有些明白了,嫂嫂從此孀居,即便就是一年後孝滿,她也再不是能穿紅着綠之人了……
誰知到最後一箱,卻是再沒了顏色,走近看,整整齊齊地擺放着粗細不一的各號排筆、染刷、各色顏料、礬絹、宣紙、乳缽、并大大小小的粗瓷碗碟。承澤彎腰,撿了一枝小狼毫,啓蓋,輕輕撫了撫了須尖,雖是舊物卻保養極佳,想來是她在娘家用慣了的,再看這擺放,不知嫁過來這些日子為何竟從未用過……
“二爺,您怎麽還在這兒啊?老太太已經起身往榮進軒去了。”
承澤扭頭,是福能兒,“你冒出來了?”
“我一直陪着呢,是爺沒看見。”福能兒沒敢說是太陽徹底出來,他才上的樓,轉了話,“對了,爺,青蔓姐姐回來了!”
“哦?是嗎?怎麽回來的?”承澤這才想起竟是忘了着人去接她。
“嗯,是賀府派人給送回來的。”
“那正好。”承澤俯身放好那支狼毫,指着那箱子說,“福能兒,你趕緊另找人來把這箱子送去芳洲苑交給青蔓,讓她別給外人動,幫我好生收着。”
“是。”福能兒應了一聲,颠颠兒跑去叫人。
房裏的小厮卻有些做難地看着承澤,“二爺……”
“你別怕,橫豎也不過是封死在這樓上,多一箱少一箱又能如何?便是老太太知道了,就說是我拿去玩兒了。” 說完,不待他再啰唆,已是往樓下去。
小厮心裏直叫苦,二爺,有句話忘了說給您,老太太有吩咐,大奶奶的東西任何人不能碰!卻也再無法,只得狠勁兒囑咐同來的人,說死也不能漏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