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荷葉清心
“青蔓,青蔓!”
外間上夜的紫螺趕緊掌了燈進來,打起一邊帳簾,見承澤已經坐了起來,問道,“二爺,你怎麽就醒了?”
看着眼前的紫螺,承澤這才想起昨兒回來的匆忙,将青蔓留在了賀府,說是今兒再着人接她回來,誰想這一夜睡不安穩,竟是糊塗了。遂對紫螺笑笑,說了句“我起了。”便要下地。
“二爺,”紫螺一邊趕緊給他披了襖,一邊勸,“這才睡了不到兩個更次,再歇一會兒吧?”
“不了。”承澤應了一聲,覺得嗓子幹疼,“紫螺,茶。”
“哎。”
紫螺服侍承澤穿好襖,這才去斟了茶來。一眼看到承澤在穿昨兒回來的那件袍子,心裏不由暗暗罵了自己一句糊塗油蒙心,“二爺!昨兒夜裏孝袍做好已經送了來,我熨好在那兒晾着,原是該換了,竟是一時忘了,我這就取了來。你先喝茶。”
“好。”
承澤褪了外袍,接了茶。滾燙的茶冉着熱氣,熏着他的雙頰和眼睛,昨兒哭了一天,酸脹難忍,這麽一熏,竟是舒服許多。
紫螺取了孝袍進來,看承澤剛說渴,這會子又不急着喝,心想,莫不是茶太燙了?懊惱沒記住青蔓交代的話,該先試試水溫才是。正琢磨着,承澤已擱了茶碗,紫螺遂伺候他洗漱梳頭,又着了孝袍孝褂,依舊束了銀冠,勒了孝帶。
穿戴齊整,承澤便往外走,紫螺跟着說已經吩咐廚房這就做了早飯過來,承澤說不必,心燥,不想吃,紫螺想再勸,卻見他已大步出了門,不覺倚門嘆了口氣,心說,青蔓姐姐你可真是一刻離不得啊……
承澤出了自己住的芳洲苑,往停靈的合宜園去。已是深秋時節,天越發短,此刻不過五更天,天邊雖零星挂了幾顆星,卻仍是一點亮都沒有,只覺更冷清。
一路穿過花園小徑,空中傳來誦經聲,聽那聲音倒像是正起了勁,想來這是剛換了班,又要到時辰舉哀了,承澤腳下更快了幾步。
未跨入靈堂,裏面已是傳來又一輪扯心扯肺的哭聲,承澤不由得蹙了蹙眉,家下這些人平日裏也未見有誰與大哥分外親近,偶爾聽青蔓說幾句,為大爺脾氣古怪,若不是硬安置了在身邊,便是能躲則躲,如今這人一殁,倒像是都成了至親!苦笑搖搖頭,又覺自己真是愚念了,人們如此,也不過是沖着營生銀錢,又何來認真二字。
待來到靈前,早有人點了香,恭敬地遞了過來,承澤接了,青煙一缭,眼睛竟又覺酸澀,眨眨強忍了,叩首跪拜。見是二爺,舉哀之人越發哭得厲害,沒了氣兒一般幹嚎。承澤跪拜完,起身上香,看着那藍色的牌位又是出神……
轉回身,正見旁側蒲團上一身素白之人,俯身叩拜還禮。承澤一怔,是嫂嫂……他趕緊也俯身,虛手扶她,靜香直起了身,卻并未擡頭。看臉色似比昨日更白,倒不覺陰慘,只是白得晶瑩,想起昨日那一幕,目光不由得往她眉心去,雖還略有些腫,可已經結了痂,半顆紅豆大小,微凸,真若一顆朱砂血痣……
此刻她還是那麽安靜,沒有一滴淚,看在眼中,心中的燥竟也似随她平了幾分,想起昨夜守靈,她雖有傷卻也是這般靜,只是,承澤記得扶老太太回房已是敲了三更,那時,她還沒有走,這麽早,怎麽又到了?莫不是……遂輕聲問,“嫂嫂,你……夜裏可回去歇了?”
靜香輕輕點點頭,卻不擡眼,只能看到長長的睫毛微微顫了顫。看她這半日不語,承澤也不好再多問,又往靈堂左右看了看,時候還早,沒有人祭拜,一應香火雜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便略離開一步,也跪下來,此時旁邊自是早有人墊了蒲團過來。
這一起兒舉哀過去,靈堂又安靜下來,只有香火燃跳。昨日一整天,心大恸,又顧着老太太,竟是沒來得及細細想想,如今安靜地跪在兄長的靈臺前,身邊是一身缟素卻始終無淚的人,承澤心底的疑惑不免又翻了出來……
兄長自娘胎就帶了不足之症,不能用力讀書,不能襲家風習武,可嫡房長孫最是老人家的心頭肉,擇親之時,老祖母十裏八鄉親自挑選,擇定了嫂嫂。說嫂嫂家是江南本鄉本土書香門第,卻偏生不好仕途,歸隐鄉間耕讀,又說嫂嫂自幼讀書,知書識禮,樣貌人品都屬拔尖,便是京城裏的大家女兒也不過如此。遂成親那天,從幾十裏外的慕家莊娶嫂嫂進門,八擡大轎,重金重禮,這些年,易府從未如此逞奢。卻怎料,這一場喜事,半月之後便成了喪……若說是那鄉野人家,迷信邪崇鬼魅,說新婦不吉利因而遷怒于她也是有的,可老太太當年随祖父征戰,根本沒有這等講究,可昨兒的光景,老太太竟似發了狠一般,眼中的淩厲與憎惡是他從不曾見,更不顧在兄長亡靈前,如此對待嫂嫂,這究竟……是為何……
“二爺,二爺,”承澤正出神,小厮福能兒俯在他耳邊叫。
“做什麽?”承澤不耐地白了他一眼。
“紫螺姐姐吩咐人送了青筍江米粥來,說二爺一清早起來只用了幾口茶,這一前晌要舉哀守靈,又要待人應客,還得服侍老太太,便是一時撐得住,終究于腸胃不益,此時不覺,日子久了犯出來就不得了。要小的無論怎地求爺用下半碗粥,一則為着爺的身子,二則,也免得青蔓姐姐不在,爺竟少了一頓吃食,老太太若知道了,都要得不是。爺,你就當是心疼紫螺姐姐和小的吧。”
聽福能兒又像平日那般啰嗦,承澤心裏一陣煩,心說這小子跟了自己這些年,機靈過了,反倒有時愚拙,但凡聽了房裏這些大丫頭們一句,就在自己耳邊呱噪!正要一巴掌拍他走,忽地瞥見身邊那一動不動的身影,便一頓,遂開口道,“帶了多少來?可夠兩碗的?”
“爺說的哪兒的話,便是要多少有多少!”福能兒一聽有門兒,立刻點頭如啄米,“另配了幾樣兒小醬菜兒,還有新鮮的桂花糖糕。”
“那好,備到隔壁小暖間兒,我這就來。”
“好咧!”福能兒颠颠兒地跑去預備。
承澤轉身正要開口,卻看那人冰塑一般,一轉念,眉微微一挑,便不言語,自顧自起身往小暖間去。路上随便抓了一個人道,“早飯預備下了,去請大奶奶來。”
“是。”
靜香聽了來人傳話,略略猶豫一下,便站起身,頭一暈,腿便軟,好在身邊的小丫頭一把扶了她,小聲問,“小姐,可還撐得住?”
“不妨。”
“這是哪位菩薩開了眼送了飯來,昨兒入夜到現在,都沒人問一句……”
“多嘴。”
主仆二人挽着往小暖間去,門口有人打了簾子,正服侍承澤的福能兒擡頭,有些納悶兒,竟一時沒應過來。靜香定睛一看,暖間兒裏并無桌椅,只一鋪暖坑,上面放了一方小炕桌,桌上只一個食盒。此刻易家二爺已經盤腿兒坐了,對面倒是空着,可無論怎樣,那也是在炕上……
靜香抿了抿唇,不再往裏走,握了小丫頭的手正要轉身,承澤已從炕上下來,走到近前,拱手施禮,“嫂嫂,”
靜香趕緊回禮道萬福,“二叔。”
“怎的要走?”
“哦,不知二叔在此歇着,原是人回了一句,我怕是聽錯了……”
“嫂嫂是找用早飯的地方?就是此處了。廚房送過來都擺在外頭,家人們都輪班兒去了。此刻時辰早,老太太、姨娘和桓兒都沒起來,靈前也就你我,不如一道用,省得他們還得再擺兩道、伺候兩回。”
聽承澤這麽說,靜香心裏一時也拿不準,都怪自己只顧低頭念佛,竟是沒覺察家人們可是真的輪班兒去吃飯了?若是,此刻自己又拿款兒走了,二叔必不能就此罷了,還得再累人單伺候自己,給人添麻煩……
“大奶奶,您就一道坐吧,緊着用了,過一會子便又是舉哀的時辰了。”福能兒此刻倒像是個機靈的,随了承澤的話勸。
“小姐,就吃吧,”小丫頭輕輕捏捏靜香的手,“這會子不墊點兒,一會兒老……”
靜香趕緊捏她住嘴,小心地看了承澤一眼,也不便再推脫,“那……就多謝了。”
“嫂嫂裏面請。”
“二叔承讓。”
進到房中,承澤依舊盤腿坐了,靜香只倚了一點榻沿兒,也勉強算坐了。福能兒趕緊打開食盒,小丫頭也一道幫着,盛粥,擺菜,各自為主。
承澤正待動筷,餘光卻見靜香看着身邊的丫頭竟是有些遲疑,心下會意,“福能兒,帶……”話一出口,才知叫不出她的名字,一時尴尬,福能兒卻早已領會,立刻接了話兒,對那丫頭說,“外頭也是備了點心和粥,姐姐随我過去,早點用了也好早點回來伺候奶奶。”
“小姐……”
“去吧。”
小丫頭聽靜香應下,便要随了福能兒走,臨轉身,又悄悄把那碟桂花糕往靜香跟前兒推了推。承澤看在眼中,不免有些好笑,這丫頭不是嫂嫂娘家帶來陪嫁的嗎?該是最識體面才是,怎麽竟是如此小家子氣?再看她那主子,勉強沾了炕沿兒,手中端了粥碗,低頭專心,根本不敢側身對了這飯桌,別說桂花糕,就是小醬菜兒也斷不會碰一下,真是枉費了她護主的心。
承澤見小暖間裏只叔嫂兩個,又沒有人在一旁伺候,若是就這麽悶頭不響,反倒不妥,遂開口問,“嫂嫂,剛才是我唐突了,這丫頭叫什麽名字?”
那邊正一口一口認真抿着粥,聽到問話,靜聲咽了,這才答到,“荷葉兒。”
承澤一聽,竟是不由點了點頭。別人愛花,他倒獨喜那葉子藤蔓的清香與不刻意,覺得甚是雅致,當年老太太撥了名叫芍藥的丫頭給他,過來第一天他便給她另取了名,喚作青蔓,取 “青樹翠蔓,蒙絡搖綴”之意,卻不想,她這邊竟直接取用了實在物件兒,荷葉兒,一聲喚,已是滿口清新,果然大俗便是大雅。
叔嫂二人用飯,再無多話。靜香雖餓,可吃得還是慢,承澤陪着,也不好自己先用完,怕她也就此擱了碗,便也随了,細嚼慢咽……
用過飯,兩人一同回到靈前,靜香依舊跪了,承澤看看天色尚早,也正要多守一會兒,卻不想福能兒又過來,随在他身邊,“二爺,借一步說話。”
承澤随他出到堂外,“何事?”
“昨兒您吩咐我那樁事,有些麻煩。”
“嗯?”承澤一愣,這才想起昨兒他想找常跟着大哥的小厮福安來問幾句話,誰知裏外尋不到,原以為剛辦喪,事亂,不知被遣了做什麽去,因吩咐福能兒好歹今兒尋了他來。聽他這麽一回話,倒是納悶兒,“這話怎麽說?”
“大爺歸天後,那小子福安,竟再不知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