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五十六、灰色空間(中)
“如果光靠跑船,也只能是顧個溫飽而已,根本不可能攢下多少錢。”沈孟傑微微換了個坐姿,語氣平順的說,“為了賺錢,我和你爸就開始利用每次跑船的機會,從國外偷偷帶些東西回來賣,小到一條絲巾,大到家用電器,什麽賺錢就賣什麽,別人沒有的我們有,別人有的我們更便宜,因為不用交稅,所以利潤相當可觀,短短幾年就賺到了第一桶金,這也就是他們說的,走私。”
文雨心裏暗暗一驚,明明是觸犯法律的事,卻被沈孟傑像唠家常一樣說了出來,使得她也不禁開始覺得,也許這真的是再稀松平常不過的事。
“而且事實上……”沈孟傑特意拉長了聲調,加重了語氣,似乎想讓文雨的注意力更加集中,“這門生意不光讓我們掙到第一桶金,也是咱們沈家這麽多年以來最主要的收入來源,是咱們賴以生存的根本。之所以開這個工廠,包括現在的海森集團,只是為了借助這樣的平臺,通過一些正常的經營方式,把這些收入合法化。”
文雨面無表情的聽他說完,眼睛始終看着自己面前那杯茶,一瞬不移。清澈見底的琥珀色茶水裏靜靜的漂浮着幾片細小的葉片,就像一張美麗的圖片,靜止的沒有一點真實感,而她的思緒卻已經開始翻起漩渦。
開始還以為他所講的只是過去的歷史,卻沒想到,這些事今時今日仍在繼續,父親留給她繼承的一個企業,竟然只是一個洗錢的工具而已!
難道這就是整個家裏最核心的內幕?所有謎團的根源?沈孟傑為什麽今天才告訴她這些?他真正的目的又是什麽?
一連串的問號出現在腦子裏,她努力想要整理出一些頭緒,可是卻發現自己的大腦根本已經不夠用。
但是很快的,沈孟傑就為她揭曉了答案。
“這幾年,我已經處于半退休狀态,所有這些事,全都由你爸爸在負責。你爸爸去世以後,就是正宏在管理,他只是按照以往的慣例才會做那些賬目,結果卻被你誤會他在偷海森的錢。”他用平穩的語速說着,中間幾次适時的停頓,都是為了讓文雨有足夠的時間消化和理解最終的含義,“現在,你該明白當初為什麽阻止公司上市,那無疑是把沈家最大的秘密公之于衆,到時候不光整個家會被毀,家裏每個人也會被牽扯進去,你死去的父親一定會死不瞑目。”沈孟傑慷慨陳完,充滿自信的看着文雨,他知道,沒有什麽詞會比“死不瞑目”更能重創文雨。
驚栗不已的她似乎真的明白了一切,原來沈孟傑大費周章的安排這場見面,不惜把家裏最不能示人的內幕也向她攤牌,真正的目的,還是為了化解寶貝兒子正宏的危機。
怪不得他們會激烈的反對自己的提議,怪不得正宏會理直氣壯的罵她是害群之馬,原來她為了保住父親事業所做的一切努力,竟然只會帶來毀滅!
可是,文雨也還是糊塗了,經過漫長的痛苦和掙紮才建立起來的決心,怎麽可能在頃刻間就被一句“誤會”所化解?即使沈孟傑所說的話像是合情合理的事實,也無法打消她所有的疑慮,更被她固有的認識慣性的抵抗着。
沈孟傑的眼神迅速的從她臉上掃過,他坐直身子,正視着文雨的眼睛,斬金截鐵的說:“正宏沒有偷公司的錢,更不可能害你爸爸。”他頓了一下,用更沉着的語氣說道,“那場車禍的肇事司機,已經向警方自首。”
文雨瞪大了眼睛,脫口就問:“什麽時候?”
“五天前。”
文雨仍不可置信的看着沈孟傑,她不明白,自己作為死者最近的血緣親屬,為什麽這樣大的事都沒人通知。但是很快的,她又想通了,這段時間忙着跟沈正宏對立,早已跟沈家斷了聯系,又怎麽可能在第一時間知道這些。
看着她臉上沮喪的表情,沈孟傑卻只能給出極其有限的耐心:“你想了解具體的細節,可以直接找承辦這件案子的警官。”沈孟傑說完,拿出一張名片擺在他面前,“這是他的聯系方式。”
就這樣把一切都交代清楚了嗎?文雨呆呆的看着那張名片,大腦只剩下一片空洞。
沈孟傑見狀,立刻語氣威嚴的說:“今天我把這些誤會跟你解釋清楚,希望你和正宏之間的矛盾到此結束,那天晚上的事,我不允許再發生。”
文雨聽到他命令式的結論,混亂的腦子也漸漸冷靜下來。她心裏清楚,面對這樣一位家長式的的人物,根本得不到什麽公平的決斷,可是要讓她接受這樣的結果,如他所願從此息事寧人,她又怎麽能夠甘心!
文雨深吸口氣,終于開口說道:“就算您說的這些是事實,可是正安現在躺在醫院裏也是事實。就算我聽你的話息事寧人,正宏就會放過我嗎?難道你要我束手待斃,等着正宏來殺我嗎?”
面對她咄咄逼人的态度,沈孟傑并沒有表現出不悅,只是淡淡的反問道:“我想知道,你說正宏是傷害小安的主謀,究竟是靠什麽依據?”
文雨突然愣住不知所措,仔細想來,除了她自己心裏那些感覺和推斷以外,唯一讓她認定正宏是兇手的最有力證據,還是從吳向遠那裏得到的。可是如今面對沈孟傑的詢問,她卻沒辦法把這件事說出來,雖然對吳向遠有太多質疑和不滿,可要她就這樣出賣他,文雨又實在做不到。
沈孟傑的眼神裏閃過一絲嚴厲,凝視着她沉聲說道:“如果不能剔除心裏的偏見,又怎麽可能得到正确答案?”銳利無比的目光讓文雨更加無言以對。
沈孟傑看了她一會,突然提高聲調,對外面喊道:“把人帶進來”話音剛落,旁邊牆上,就有一道小鐵門應聲而開。
文雨剛才進來時,根本沒注意到那裏竟然還有一扇門,所以看到魏楓從裏面走出來時很是意外。
而更讓她意外的是,進來的不止魏楓一個人,他身後跟着的兩個小夥子,竟然一左一右把一個男人架了進來,拖到沈孟傑他們面前。
文雨看見那個男人雙手被綁在身後,肩膀又被牢牢按着不能動彈,幾次掙紮反抗,最終還是被壓着跪倒在地。他的臉上沾着塵土污漬,眼角額頭更是布滿淤青血痕,嘴上還被貼着黑色膠帶,只能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擡頭看到文雨時,憤怒的眼神裏立刻充滿了驚異。
一絲熟悉的感覺突然閃過,文雨認出了這個狼狽的男人,驚得她從沙發上猛地站了起來。
怎麽也沒想到,這個處境凄慘的男人居然會是唐武軍!當初嚣張逞兇的惡人,怎麽會淪落到這樣凄慘的地步?文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孟傑沒有擡頭,只是冷冷問道:“知道他是誰嗎?”
文雨還在吃驚中,突然聽到他的聲音,只能茫然點頭。
“唐武軍上次害你中毒進醫院的事,還記得嗎?”他又問。
文雨轉過頭費解的看着沈孟傑。這件事她怎麽可能會忘,但是不明白沈孟傑到底什麽用意,只好繼續點頭答應。
“那件事情發生以後,他的老大肖鵬為了懲罰他,收回了大部分生意,不但奪了他的權,也斷了他的財路。唐武軍懷恨在心,所以才會派手下襲擊你。”沈孟傑說完也站了起來,走到文雨身邊,鄭重的說,“所以,他才是傷害小安的真正兇手。”
文雨震驚之餘,又盯着唐武軍。這時唐武軍也沒有再反抗,反而揚起頭,用唯一能表達情緒的雙眼,迎着文雨的目光。
在沈孟傑的示意下,魏楓撕開了唐武軍嘴上膠帶,唐武軍啐了一口嘴裏的殘血,看着文雨淫笑着說:“沈亦雯,沒想到你的後臺這麽硬,早知這樣,我當年就應該加把勁泡到手,讓你乖乖的……”沒等他把自己的臆想說完,嘴巴又被封上了膠帶。
文雨從他陰黠邪惡的眼神裏,很快找到了以往的厭惡感,使得她對沈孟傑的深信不疑。
這時,魏楓看到沈孟傑颔首示意,便從腰後掏出一把手槍,雙手呈給他。
文雨一眼就認出,這把手槍是她父親保險櫃裏那只,上次射傷吳向遠以後,就忘了注意它的下落,原來是被他們收了起來。
可是在這個時候,為什麽會把它拿出來?她心裏有不詳的預感。
沈孟傑接過手槍,後退半步站到文雨身邊,把槍塞進她右手裏,再連同她的手一起托起,把槍口對準唐武軍的額頭,語氣淡淡的對文雨說:“你不是想給小安報仇嗎?你不是要一命抵一命嗎?開槍吧。”
從看到魏楓掏出槍那一刻開始,唐武軍臉上就變了顏色,開始拼命反抗,可是被旁邊的人死死壓制着,他根本動不了,只能發出沉悶的吼聲,睜大了眼睛,驚恐的盯着文雨。
而文雨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局面,大腦竟像被斷電一樣,瞬間變成了空白。
她木然的看着唐武軍,看着這個罪魁禍首垂死掙紮的眼神,卻沒有當初面對正宏時的憤怒,更沒有一絲複仇的快感。握着手槍的右手開始微微顫抖,食指放在扳機的位置,始終不敢彎曲。
沈孟傑的聲音再次響起:“你上次既然能對正宏開槍,肯定不用教也懂得這個怎麽用,動手吧。”沈孟傑面色如常的說。
文雨轉過頭,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曾經的不怒自威竟然已經變成了狠絕暴戾,她心裏的恐懼卻越來越深,手裏握着的致命武器,突然變得又重又燙。
沈孟傑感覺到她在顫抖,不動聲色的放開了手。文雨的手失去了支力,立刻虛脫的垂了下來,腳下一個踉跄差點摔倒。
唐武軍從鬼門關閃了回來,也虛弱的低下了腦袋。沈孟傑目光一斂,魏楓上前一步,收走了文雨手裏的東西,帶着另外兩個人,把唐武軍拖出了房間。
房間裏又靜了下來,變得和她剛進來時一樣,就好像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文雨下意識的看着自己的手,如果不是聽到沈孟傑再次開口說話,她幾乎又要懷疑,剛才短短的幾分鐘裏,自己是不是又經歷了一場恐怖的幻覺。
沈孟傑走近文雨,在她耳邊語重心長的說:“你看見了嗎,殺一個人并不難,只要輕輕摳動扳機,所有仇恨就都能解決。可是即使人死了,與之有關的問題也不可能結束,所有的一切,還是得活着的人承擔。”
他用淩厲的目光注視着文雨,聲音漸漸加重,透出無比的威嚴:“沈家的生意能做到今天這一步,已經不單單是我們一家的事,你知道這裏面維系着多少人的生死存亡?這些人背後又牽扯了多少利害關系?也許只是一個小小的沖動念頭,這張網裏的每一個人,就可能被搞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難道你真想看到這種結果嘛?要知道,這裏面可也包括着你的至親好友。”
文雨怔怔的看着沈孟傑,聽見他的聲音近在耳邊,又好像飄在遠處,最後每個字,又全都重重的擊在她的心上,恍惚之間,甚至覺得自己的身子也仿佛搖搖欲墜。
難道興師動衆的上演這出懸決生死的戲碼,就只是為了給她明白這番大道理?文雨怔怔的看着沈孟傑,像是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卻比真正的陌生人更讓她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