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五、灰色空間(上)
還以為經過這半年多的磨練和消耗,自己已經有足夠的能力再面對這個人,面對他時,可以比陌生人少了一份無視,但也比仇人多了一份平靜。
可是表面看似靜止無波的一潭死水,卻只需一片小小的殘葉不經意的墜落,就會驚起千層巨浪,使得她所有的僞裝終于功虧一篑。
當所有負面的情緒全部爆發的時候,本來就如坐針氈的文雨,再也忍耐不住。她突然站立起來,生硬的說道:“你別忙了,我走了。”
“亦雯,你等一下。”吳向遠急說。
行動又一次搶先在了理智前面,文雨聽見他的話,還是停下了腳步,只是仍然面朝着門的方向,沒有轉身看他。
吳向遠走到文雨身後,過了一會,才聽他問道:“你來找我,是不是有話想問?”沉穩的聲音裏竟然聽不出絲毫情緒的波動。
文雨默默的深吸一口氣,整理了情緒,把所有的激動都重新壓回意念深處,靜靜的轉過身看着他,語氣冰冷的說:“我問你,你就會說嗎?”
吳向遠目光坦然的看着她,“我不會說,就算說了也是假的,我不想再騙你。”
毫無技巧的托詞竟被他說的這樣誠懇坦蕩,文雨所有的預料中,唯獨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突如其來的意外,幾乎讓她忘了原本的思緒和心情,就那樣不悲不怒的呆立着。
吳向遠凝視着她的表情,良久後,語重心長的說:“亦雯,離開吧,離開霧島吧,那些所謂的真相,對你一點用處都沒有,不要再苦苦追尋了,在事情變得更糟之前,離開霧島吧。”
文雨聽出了他語氣裏的擔憂,更看到了他眼神裏的沉重,她的心也跟着往下沉,沉到珍藏着曾經那些美好記憶的地方時,痛如刀絞。
“我都已經一無所有了,還會怕什麽?”幾乎所有悲慘的事她都已經承受過,實在不敢想象,命運還能更糟到什麽地步?
“你至少還有你自己啊!”吳向遠急切的搶斷她的話,“這片深不見底的沼澤裏,已經沒有人值得你幫助搭救,你就不要再把自己陷進來了,快回頭吧。”
他說的每句話,似乎都說中了文雨心裏的要害,久違的默契,開始順着被撕裂的記憶上的創口向外蔓延,可是那副了然一切卻守口如瓶、冷漠絕情卻暗藏關懷的态度,只會加重她心裏的掙紮。
文雨咬緊牙關忍着心痛,近乎絕望的說:“可我已經陷進去了,回不了頭了。”說完之後,立刻轉身朝門外走去,她一刻也不能再待下去,必須在淚水沖潰眼睛之前離開。
這次換做吳向遠呆滞的站立着,縱然有千言萬語也都變成了無言以對,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離開自己的視線。
文雨漠然的走出了吳向遠的家,已經忘了最初去找他的初衷是什麽,似乎這種結果比想象中的還要糟糕,可是她卻并已經分不出力氣來承載更多悲傷,就只有重創之後的麻木,只能憑着下意識來挪動腳步。
來到停車場時,遠遠看見自己的車旁邊站着一個人,由于天色已經暗下來,文雨看不清那人是誰,突然意識到會不會是胡泉,像做了錯事的小孩被大人發現了一樣,心裏驟然狂跳。
等她走近看清了對方,惴惴不安的心情卻一下子變成了困惑不解,那人居然是許久不見的魏楓。
文雨很少跟許銘芳這個侄子打交道,自從回到霧島以後,她只是偶爾碰見過他,話都沒說幾句,可看他現在的樣子,卻分明是在等自己,這實在讓她感到非常意外:“你怎麽在這?”
“我來找你的,”魏楓面無表情的說,“姑父想見你,讓我來找你。”
文雨皺眉問道:“有什麽事嗎?”
“你去了就知道了。”魏楓好像半句多餘的話不想再說。
如今文雨和沈正宏已勢成水火,沈孟傑這個一家之主也總會坐不住,遲早要站出來發話,文雨心裏已有所預料,所以并不覺得奇怪,但一轉念,她又發現異常,這裏可是吳向遠的家門口,魏楓怎麽會找到這裏,難道他一直跟蹤自己?想到這裏,心中不禁凜然一寒,冷冷說道:“等我有時間會回去見他的。”
她不想就這樣唯命是從,所以說完以後,就打算撇下魏楓駕車離去,可是卻被魏楓一步上前擋住了車門。
魏楓态度強硬的說道:“他現在就等着要見你,”說完他一招手,兩輛汽車從遠處開了過來,在他們身旁停下以後,從車裏走出來幾個人,魏楓示意她坐進車裏,“不是在家裏,你跟我走吧。”。
就為了見她一面,竟然擺出這麽大的陣場?文雨看着另外那兩張陌生面孔,隐約感到了一種脅迫的味道,心裏又驚又怒的同時,卻也忍不住好奇,他們這葫蘆裏面究竟賣的什麽藥?
心裏已經隐隐覺得,一定有場至關重要的談話在等待着她,所以突然不知從哪裏生出一股莫名的力量,幫她驅散了所有的恐懼和擔憂,就算是龍潭虎穴她也勢必要去了。
主意已經打定,文雨還是動了下心思,對魏楓說道:“不用了,我自己有車,你們在前面帶路就行了。”
魏楓遲疑了一下,最終點頭答應。命令着兩輛車,一前一後把文雨的車夾在中間,朝城東郊區駛去,這時天色已經越來越暗。
離鬧市區越遠,文雨的心情就越緊張,一路上不停的張望着窗外陌生的景物,實在猜不出目的地究竟會是哪。
快到海邊時,前方一片密集的建築物,漸漸進入了她的視線,一種熟悉的感覺突然襲來時,她的心情反而逐漸平穩下來。雖然跟兒時的印象有些出入,但她還是認出了這個地方,正是她父親當年經營的造船廠。
文雨記得小時候,父親在這裏辦公時,經常會把她帶在身邊玩耍,等她逐漸長大以後,和父親的關系變得水火不容,也就再也沒有來過這裏。之後數年,沈家開始經營其他生意,就關了這間船廠,沒想到這些廠房居然沿用至今,更想不通,為什麽大伯會約她在這裏見面?帶着滿腹的疑問,文雨把車緩緩駛進了廠區大門。
下車以後,文雨忍不住駐足觀望。時過境遷,這裏早已不複當年的繁榮景象,到處都透着陳舊腐鏽的氣息。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有多少感慨,魏楓就再次出現在身邊,打斷了她的思緒。
文雨收斂心神,在魏楓的指引下,獨自走進了位于廠區最中間的大房子,這裏原本擺滿整個房間的設備,早已被清空,顯得整個房間更加空曠,仿佛連呼吸聲都會有回音,四周牆壁鏽跡斑斑,到處散發着淡淡的黴味。
就在這樣的環境下,房子正中間居然還擺着一套高檔沙發和茶幾,實在顯得怪異突兀。而沈孟傑,就坐在沙發上,正姿态悠然的沏着茶。
文雨一眼看去,發現沈孟傑今天的感覺很是不同,不再是平常在家時的休閑裝束,一款融合了中式儒雅和西式幹練的黑色正裝穿在身上,整個人也顯得年輕了幾歲,只有鬓角的滄桑白發和舉手投足間的沉穩持重,才讓文雨覺得這仍是原來印象中的大伯,一個已至遲暮之年的老人。
聽見文雨的腳步聲,沈孟傑頭也不擡就說道:“坐吧。”
文雨依言而行,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沈孟傑把一杯沏好的熱茶推在她面前,沉聲問道:“你還記得這裏是什麽地方嗎?”
文雨心裏明明記得,可在沒搞清楚他的真實意圖前,還是決定先不露聲色靜觀其變,所以只是茫然的搖頭,假裝自己完全不知。
“這是當年我跟你爸爸、還有你三叔一起開的船廠,是咱們沈家開始發跡的地方。”他稍作解釋以後,又直接開誠布公說明了見面的目的,“你是沈家的一員,家裏很多的事也早應該讓你知道,只是這半年發生了很多事,才一直沒有機會和你長談,所以今天才把你叫到這裏來,希望你有足夠的耐心聽完。”
最後一句看似和藹的詢問,卻被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出來,實在讓文雨覺得疑惑,她只好微微點頭,做出一副細心聆聽的樣子。
于是,沈孟傑也終于有機會,開始對文雨講述曾經的艱辛創業史:“你爺爺奶奶去世的早,就剩下我們三兄弟相依為命,那時你三叔還小,你爸爸也還在念書。家裏條件不好,為了糊口,我什麽工作都做過,”他停頓了一下,用右手扶着茶杯,将其輕輕轉個方向,握住的杯柄,卻只是看着,并沒有端起,“後來找到一份跑船的工作,每次出去一趟都是十天半月,雖然有了飯吃,但日子還是過的緊巴巴的。你爸爸就從高中退學,跟着我一起幹,結果第一次上船根本适應不了,吐的腸子都快斷了。”他說到這時,仿佛也被自己深深帶進了回憶裏,嘴角輕輕勾起弧線,似有笑容,但是仔細再看時,卻只看到沉重。
沈孟傑端起杯子,呡了一口茶,繼續說道:“二弟讀書時成績很好,我知道,沒能上大學是他終生的遺憾,不過沒辦法,一切都是為了生計。”
文雨心裏猛地一顫,這才知道當年父親為什麽對自己落榜的事會那樣生氣,他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女兒身上,而她,卻最終還是讓他失望!
緊緊皺起的眉頭,已經把文雨心裏的內疚暴露無疑,只是沈孟傑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并沒有去注意她的表情。
他把手裏杯子重新放下:“就這樣跑了好幾年船,之後三弟也長大成人,我們手裏攢了些錢,于是就開了這家船廠,生活才漸漸有了起色。”
就在這樣不算連貫的敘述下,沈孟傑大致講完了沈家的過去,其中無數的艱難和困苦,也在中間的幾次停頓中被輕松帶過。
但是文雨還是能夠深刻的體會到他們當年的不易,因為她在這十年裏,也幾乎重複了同樣的內容,饑餓貧窮、絕望無助,所有這些磨難她都經歷過,父輩們至少還是兄弟相伴,而她,卻始終只有自己……如果不是遇到谷桐,也許根本不會熬到今天這樣的局面。
文雨不想再回憶自己的過去,每次只要一想到谷桐,她的心痛就會變得無以複加,所以只能強迫自己止住回憶,并且努力轉移目标。
她把注意力又凝聚到了眼前的局面,想着沈孟傑剛才的話,心裏不禁開始好奇,看這個廠子的規模這樣大,父親他們當年是怎麽開起來的,難道靠跑船就能攢下這麽多錢?
這一次,她疑惑不解的表情,沒有再逃過沈孟傑的眼睛,并且他在瞬間就洞察了一切。
沈孟傑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嘲的笑,微低着眼睛淡淡的說:“我一直就覺得,在這幾個孩子裏,要數你和正宇最聰明。”他像是自言自語一樣,說完突然反問文雨,“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們哪來的錢開這個廠子?”
沒想到一點小小的想法,竟然都被他看透,文雨終于開始感受到沈孟傑身上那份久經世事的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