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一、準我留下(上)
過了很久,吳向遠終于開口。
“對不起。”
短短的三個字,像是用了巨大的力氣,才艱難說出。
而文雨,也像是花了足夠長的時間,才領會這三個字的含義。
在等待中掙紮了這麽久,早已被絕望深深埋葬,到最後,卻只等到這種答案嗎?文雨努力控制着聲音的哽咽:“說這些,有用嗎?”
吳向遠重重地搖頭:“我知道沒用,但是除了這三個字,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
文雨忍無可忍,瞪了他良久,才明白無誤的問出自己想問的話:“就說你為什麽消失!”
吳向遠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抽出一根煙叼在嘴裏,打開打火機之後,不知道又想起了什麽,手在半空中停滞不動,始終沒有湊近點燃煙頭,最後又把打火機關掉,只把香煙空空的夾在指間,頻繁的挪換着。
“搬家了,”他說,“我媽突然發病,所以只好搬家。”
向遠的母親有精神病,文雨是知道的。他曾跟她說過,小時候父親去世後,母親經受不住打擊,患上了精神病,經過治療,病情已經得到控制,只是身體一直很虛弱,也不能再受刺激。
有次學校放假,向遠和她無處可去,文雨就提議去他家裏玩,向遠想到母親的情況,沒有立刻答應,雖然文雨一再強調自己不介意,他心裏還是有所顧忌。只是後來經不住文雨的懇求,他最終還是帶她回了家。
在文雨的印象中,吳向遠的母親是個很美的女人,皮膚白淨,舉止從容,看上去跟正常人沒什麽不同,甚至比一般人還要更優秀。而當她得知文雨是自己兒子的同學之後,也表現的極為友善,親自張羅出各種美食來招待文雨,熱情的态度令文雨受寵若驚……
文雨知道向遠對他母親的感情有多深,他當時的成績本來完全可以考上名牌大學,可在第一次模拟考試時,他報的卻是本市的一所普通大學,文雨不明白為什麽,他說離家近點方便照顧,從那以後,一向對學習完全不上心的文雨,也開始埋頭苦學,為的是能跟他進同一間學校。
可是後來他卻突然消失,文雨也因為情緒崩潰,根本沒有參加高考,并因此跟父親大吵一架,最終導致離家出走……
文雨反複在心裏推敲他的說辭。難道真的是因為他母親犯病,所以他才會突然人間蒸發?但為什麽他的母親會犯病?就算犯病,為什麽就一定要搬家?就算搬家,為什麽連一點消息都不告訴她?
向遠看到她眼神裏的追問,卻低下頭,沒有立刻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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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要面對的,始終躲不過去,即使在心裏重複過千百遍的話語,卻在這時全部消失,本以為已經足夠堅硬的意志,卻要在面對她無聲的質問時,再次經歷鞭撻和拷問。
“亦雯……”久違的一個稱呼,當他叫出來之後,兩個人的內心,都同時震動,以至于他不得不停頓片刻,才能繼續說下去,“那時候家裏發生太多事,我真的沒辦法講清楚,說什麽都像是在找借口為自己開脫,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不告而別,我也該恨……”
他的聲音,沉重而悲怆,重重的擊打在文雨的心上,她想哭,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而哭,因為愛産生的心痛,還是因為恨産生的憤怒?她已經分不清。
只是過往的一些莫名的情緒,突然在這時重新閃現。
“所以那天你來見我,已經決定要搬家了,”她問,“是嗎?”
他還是沒有看她,只是點頭:“我沒辦法逃避我的家庭,所以我只能逃避你。”
“為什麽?”她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話,“為什麽一定要在我和你家庭之間做選擇?我從來沒有逼過你什麽啊!”
“因為我沒有能力承擔,”他低聲吼道,“你知道嗎?我太累了,真的沒有能力再承擔你的感情。”
文雨愣了半晌,才終于明白過來,一顆心像砸進了千斤巨石,墜的生疼,只有将藏黑暗處的雙手狠狠握緊才能忍住。
原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視若珍寶的愛情,早已經成了他的負擔。
如今看來,所有勞燕分飛的結局,都不是沒有伏筆。那時候也覺得他總是心事重重,郁郁寡歡,可是竟然被她用各種理由忽略掉了。還以為能一起分享他的歡樂,就能一起分擔他的愁苦,卻原來,自己早已經變成了他愁苦的根源。
文雨想笑,可是心一被牽動,反而流出更多的眼淚,她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向遠不敢看她的眼淚,用手把那根沒有抽過的煙,折斷,捏碎,扔出了窗外。
“你的痛苦,我都能想象,想象不到的,也都能理解……”他沙啞着聲音說。
文雨打斷他的話:“你可以用各種方式拒絕我,為什麽偏偏要用最慘絕的一種?”
向遠無奈的望着前方:“如果是現在,我一定不會用這種方式對待,可那時太年輕,年輕到讓我以為,只有消失才是最好的告別方式,我以為只要自己一個人面對就已經足夠,根本不懂得照顧別人的感受……”他覺得,自己真的詞窮了,“所以,我真的只能說,……對不起。”
這算是忏悔嗎?這算是她要的答案嗎?他好像解釋了一切,但又好像什麽都沒有說。
不管有多少無可奈何,有多麽萬不得已,她都不能想象他會這樣做,可事實上,他已經那樣做了。她在心裏默念着:自以為是的沈亦雯啊,憑什麽別人就不能對你狠呢?憑什麽你就不會受到傷害呢?
直到今天,她才發現,只是因為不肯接受這樣一個結局,才強迫自己,去苦苦追尋另一個更能說服自己的理由。
人就是這樣,愛的時候,總能找到各種理由來支持,不愛了,也想方設法找到各種理由來讓自己釋然,其實真正的感情,哪有什麽理由可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恨不知所終,萬劫不複。喜歡和厭惡一樣,可以莫名其妙的産生,也可能莫名其妙的就消散。遇到什麽樣的人,落得什麽樣的結局,都只不過是命。如果非要一個答案,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根本不是那麽愛,如此而已。
她用冷峻的目光,凍結了眼淚,從顫抖的雙唇間,狠狠的擠出每一個字:“所以,你現在長大了,不再年輕了,又能承擔起感情了?”
這句話,像無形的利刃,猛烈的刺中了吳向遠。他可以找各種理由來為過去解釋,卻沒有辦法為現在圓場。
他呆愣在那,承受着文雨鋒利的目光,竟說不出一句話。
文雨凄冽一笑:“你知道嗎?我真的寧願你出什麽意外死了,也不願你再在我面前出現!”
說完這句話,她用僅剩的力量,打開車門,沖出了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一口氣跑回了家。
深夜,漆黑的房間裏,文雨靜靜的躺在床上,睜着眼睛,任淚水肆虐。
直到天色大亮,意識才漸漸模糊,從昏睡中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發燒了。
裹着厚厚的被子,還是冷的發抖,可是又不知從哪來的滾燙,燒的渾身脹痛。
最初的時候是不想起來,後來,卻是一點力氣都沒有,根本起不來。
直到手機鈴聲執着的響了好一會,她才強撐着力氣去接。
“誰啊?”嗓子已經澀的發疼。
“怎麽成這聲音了?”是谷桐,他立刻就聽出了異樣,“你生病了?”
“嗯。”
“吃藥了嗎?”
“沒有。”
“你家裏的人呢?”
昨晚不歡而散之後,正安就不見蹤影,大伯家的人一個都沒有過來,連最愛跟她親近的亦雪,也不知道忙着去做什麽事,一天都沒有出現,“不知道,各忙各的吧。”她說。
“唉,怎麽這麽可憐,”谷桐無比同情的嘆道,“你現在該知道有個男人在身邊的重要性了吧,關鍵時候,起碼還能斟茶遞水啊。”
沒想到他來這麽一句,文雨郁悶的差點暈過去:“是啊是啊,太重要了!”光正話反說,還是不解氣,索性又抛出一句,“現在要是有男人給我倒杯熱水,我就嫁給他。”
“喂!你太過分了,”谷桐大為不滿,“我給你倒過那麽多次水,你都沒這麽說過,我豈不是白倒了。”
“可惜都是以前了啊,現在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電話那頭大概一時想不到詞,沒有說話,她也不想再給他機會,“好了好了,不跟你說了,我睡了,興許睡一覺醒來就好了。”她是真的累了,也不管谷桐還想說什麽,直接挂了電話。
剛放下手機,鈴聲又再次響起。
文雨有些不耐煩,接起就說:“我已經吃藥了,睡一覺發發汗就好了,你就別操心了。”
她一口氣說完,電話那邊停頓了片刻,然後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你的手機沒來電顯示嗎?”
原來不是谷桐,是胡泉的聲音。
“是啊,”她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跟這個人擡杠,“我的手機跟我一起發了燒,顯不出號碼,更不知道你是誰。”她故意這樣說,甚至想說完就把電話挂了。
他倒是興致勃勃的表明身份:“我是你可敬可愛的胡泉表哥。”
文雨郁悶透頂,頭也跟着開始抽痛:“你打錯了,我不是亦雪。”
胡泉不置可否,卻只是說:“看來你真的燒的很厲害。”
又被他避重就輕的閃過一次,想要表示一下憤憤不平的情緒,最後卻只能無奈的說:“沒關系,還死不了。”不過她是真的難受的要死了,說話的時候,感覺牙齒都在打顫。
“那就好,”他好像還真的放了心似的,接着又很體諒的說,“好了,你先睡吧,一會再說。”
沒想到他倒先挂了,不過無所謂,反正她現在一句話都不想再說。
拉了拉被子,把腦袋也包了起來,不過還是把嘴露在了外面,因為這會鼻子已經罷工,現在也只能靠嘴呼吸。
迷迷糊糊中,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又聽見一陣鈴聲,掀開被子聽了一會,才知道是樓下的門鈴在響。
有人來了?這又是誰?文雨真是煩躁到了極點,怎麽越是虛弱不堪的時候,越有人乘虛而入,連生病都不讓人安靜的病。不管是誰,真恨不得出去殺了他。
本來不想理會,可是門鈴一直響,她也實在渴的不行,只好爬了起來。
還是憤怒更能給人力量,文雨裹着被子下了床,用手扶着牆下了樓。
開門以後,她倒沒有真的行兇,只是撐着沉重的眼皮看着眼前的人,足足看了好幾秒才辨認出來。
“你來幹什麽?”透着不滿和意外。
“來拯救你。”胡泉說。
這是什麽話,難道自己已經淪落到需要別人拯救的地步,可笑!
“哼,”文雨冷笑一下,想再說些什麽,表達一下自己的不屑,順便打發他走,然後喝杯水繼續睡覺,結果雙腿突然發虛,一個踉跄,差點摔到地上。
幸虧被胡泉伸手扶住,還沒等她明白過來,胡泉就已經不由分說,連攙帶拽的把她弄出了房子,連同她身上的被子,一起塞進了車裏。
文雨錯愕的看着他:“你幹什麽,綁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