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不如不見(上)
12月22日,冬至。
這一天對文雨來說,是非常特殊的日子,因為今天是她和弟弟正安的生日。
但這一天也是她生命中最灰暗的一天。因為這天,也是她母親的忌日。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她的心情都會特別壓抑。好像一生的喜怒哀樂,都被凝聚在一起,想要努力淡化或忽視,根本無能為力。
以前,當全家人都在為正安慶祝生日時,她都會一個人默默地離開家,躲在外面不回來。
後來獨自在外生活,也從不讓人知道自己是哪天生日,就算被追問了,也會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
有一次,谷桐無意中見到了她的身份證,就偷偷準備了一份禮物送給她。結果換來的卻是文雨的憤怒,害的一頭霧水的谷桐極其郁悶,事後聽她講了自己的家事,理解了她的心結,才避免了一場持久的冷戰。
如今回到了家裏,她又不得不面對這個難堪的日子,當大伯母提議讓她去拜祭雙親的時候,也已經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只是相比往日的沉重,父親的離世,又為這一刻加上了新的悲痛。
從前都是一個人悄悄的去母親的墓地,現在卻不得不和其他人同行,除了弟弟正安,還有正宇和亦雪。本來,已經恢複了熱情的正宏還說要一起去的,最後卻因為公司有事不能脫身,所以就讓正宇做了他和亦霞的代表,還兼了司機。
沈仲傑去世後,家人将他與妻子蘇璇合葬在一起,并且重新立了墓碑。
到了墓前,正宇開始清理周圍的落葉,亦雪把帶來的祭品一一擺好,小安也熟練的開始點香。而文雨,卻只是默默的站着,她想對父母說些什麽,可是即使只是在心裏,也始終開不了口。
文雨凝視着墓碑上的兩張照片,父親英氣勃勃,肅穆的臉上透着內斂。母親溫婉端莊,眉梢唇角,似乎還帶着恬淡的淺笑。想不到他們生前糾葛不休,死後卻能這樣安靜的躺在一起,實在不知道該感動,還是該悲哀。
對于逝者而言,死亡真的能把一切都抹消掉嗎?如果他們在天有靈,會是怎樣相處?看着墓前站着的一雙兒女,又會是什麽心情?時至今日,竟是用這種方式才能和父母“團聚”,還有比這更可悲的一家人嗎?
看文雨失神的呆立着,正宇不知道該說什麽,給亦雪使了眼色。亦雪會意,走到她身邊,把她手裏的鮮花接過手,放到碑前,文雨這才回過神來,和衆人一起上了香,磕過頭,順利完成一切。
從墓地回來的路上,文雨的心情忽然變得很平靜,像是了卻了一件多年的心事。只是在平靜的深處,卻仍然藏着一份巨大的空洞感,但她不敢、也無力再探究。
回來這幾天,經歷了一連串的打擊,她的精神心力幾乎又要被透支。好在這麽多年久經磨砺,早已培養出很強的自我修複能力,就算是身陷地獄,也會憑着僅剩的一口氣,讓自己重新正常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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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市中心的時候,文雨讓正宇把車停下來:“你們先回去吧,我想去買點東西。”
“大姐,咱倆一起去吧。”亦雪熱情的回應,她剛剛大學畢業,準備休息半年再找工作實習,所以時間很充裕。
本來文雨獨來獨往慣了,很想一個人到處轉轉,可是亦雪親昵的眼神讓她實在不忍拒絕,只能說:“好。”
“你們要去哪?我送你們啊。”正宇不忘自己司機的身份,盡職盡責。
“還是不要了,”文雨直搖頭,“女人逛街很恐怖,你吃不消的。”
亦雪笑了。正宇聽了也覺得有道理,很心領神會的點頭。
“你先和正安回去吧。”下車後,文雨又想起什麽,輕敲車窗,等正安搖下玻璃後,很認真地問他:“你今晚回來嗎?”
今天周六,反正下午也沒有什麽事,正安想着回家還可以睡個懶覺,随口答了句:“嗯。”
本來方向感就極差的文雨,在這個多年都沒回來過的城市,幾乎又成了路盲,多虧有了亦雪這個向導,才不至于暈頭轉向。
亦雪領着她去了最繁華的商業區,從大商場到專賣店,走馬觀花似的統統逛了個遍。
不過文雨只随便買了幾件衣服用來換洗,之後的時間大都花在了亦雪身上。她發揮自己的專業和特長,讓亦雪深刻的體會到了“穿衣是門學問,砍價是門藝術”這句話的含義。
亦雪以前想都沒想過,那些時尚大膽的款式,居然也可以穿在自己身上,而且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更沒想到,跟人殺價竟然也可以這麽輕松,只需幾個回合,說說笑笑就拿到了最大折扣。讓一向不會讨價還價的她,對文雨簡直都有點小崇拜了。
幾個小時下來,經過文雨的精心打造,亦雪整個人煥然一新,不再是溫順柔弱的小女人模樣,而是多了份自信開朗的知性美,所以就算雙腿已經開始酸脹疼痛,心情也好的不得了。
看着她臉上的笑容比原來自然許多,文雨也很有成就感,多日來籠罩在心頭的陰霾,也終于有所消散。其實人就是這麽簡單,只要給點适當的鼓勵和真誠的肯定,就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
從服裝店出來,路過一個表店,文雨又拉着亦雪一頭就鑽了進去。
她徑直奔到男裝櫃臺前,一個個仔細看過之後,讓服務員拿出幾個比較中意的,認真的挑選。
最後終于選中了一塊時尚帥氣的運動款腕表,戴在手上,試它的感覺:“這個不錯,戴着挺舒服的。”
服務員趁勢講了一大堆專業術語,以表明這款手表的設計多麽優良,更力贊她的眼光有多麽獨到,文雨笑而不語,只是問身邊的亦雪:“你覺得怎麽樣?”
“送給小安的嗎?”亦雪反問。
“嗯,”雖然本來也沒打算隐瞞,但一下子就被說中,心裏還是有些不舒服,“今天他生日。”
“很漂亮,他一定會喜歡的。”
文雨心滿意足的付了錢。
從表店出來時,亦雪問:“不再買個生日蛋糕嗎?”
文雨想了想:“也好。”
于是她們又去了一家蛋糕店。
文雨還記得正安的口味,所以挑了水果什錦蛋糕,在等候蛋糕成型的時候,她們也一人選了一塊,邊吃邊等。蛋糕非常美味,可惜不但吃不飽,還越吃越餓,正商量着稍後去哪裏飽餐一頓,亦雪的手機響了起來。
亦雪跑到一旁去接電話,文雨看着她有說有笑的樣子,猜想可能是男朋友打來的,回來這麽久,還不知道亦雪的感情狀況,心裏盤算着一會是不是也該八卦一下?
可是見她還沒說幾句,又用手捂着電話,跑了過來,文雨忙問:“怎麽了?”
“我表哥說正好在附近,想請咱們吃飯,去不去啊?”語氣像是在跟她商量,表情卻分明帶着迫切的請求。
“你表哥?你哪個表哥?”文雨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就一個表哥啊,胡泉,你不記得了嗎。”
文雨想起來了,胡泉,亦雪是有這麽個親戚,是她姨媽的兒子。
當年三嬸跟三叔離婚後,随着新任丈夫出了國,之後便再沒了消息,亦雪的外婆和舅舅那些親戚對她漠不關心,所以亦雪對他們的感情也很淡,倒是有位姨媽曾經多次來看望亦雪,所以文雨知道有胡泉這麽個人,甚至在印象中好像還見過他。
但是什麽時候見過他,已經不記得了,他長什麽樣子,也想不起來了。不過無所謂,這可是送上門的免費午餐,有什麽理由拒絕呢?于是文雨很爽快的就答應了:“好啊。”
亦雪高興的拿起手機,跟話筒那頭約好了地點。
到餐廳時,胡泉還沒來,她們就找了位子先坐下,亦雪說先去一趟衛生間,留文雨一個人在看菜譜。
這時,文雨看到一個穿一身深灰色休閑裝,身材挺拔的男人,跟在侍應生身後走進餐廳。看上去總覺得有些面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那個男人在大廳四周張望了一圈,視線觸到文雨後,就徑直朝這邊走過來。
文雨低着頭,裝作認真看菜單的樣子,還沒等她想起這人是誰,就聽到他熱情洋溢的聲音:“嗨,我們又見面了,真是有緣啊!”
文雨愣了一下,看着他臉上燦爛的笑容,突然認出來,他就是在機場跟自己搭讪的那個人。
竟然又在這裏碰上,世界真的這麽小嗎?想起上次奚落他的話,于是很好奇的問:“這就是你改進後的搭讪方式?”
“沒辦法,您不肯指導,我只好自己揣摩了,”他說起來還真是一副很苦惱的樣子。不等文雨接話,就很潇灑的在她對面的位置上落座,然後繼續很認真的向她讨教,“怎麽樣,是不是有所提高?”
“不怎麽樣,”文雨冷冷一笑,“比上次那招更老套。”
“老套說明經典,”他顯然沒有受到打擊,依舊款款而談,“我可是一次比一次真誠。”
居然可以把這麽賴皮的話,說的懇切從容、毫無痞氣,文雨實在有些佩服他了。但是佩服,并不代表贊同他的無賴。
文雨把菜單合起來放在了一邊,用充滿關懷的目光注視着他,也很真誠的說:“我等的人馬上就來了,你不是打算蹭飯吧?”
這麽溫柔的逐客令,他平生還是第一次遇到,忍不住哈哈大笑,卻還是沒有準備離開的跡象。
笑聲未落,亦雪已經回來,看着他問:“表哥,你笑什麽呢?”
表哥?文雨恍然大悟:“你就是胡泉?”
她的驚訝讓他很滿意,微笑着重新作自我介紹:“是啊,亦雯表妹,我們真的是好久不見了,”又彎身靠近她,故意小聲地說,“我不是來蹭飯,我是心甘情願來被你蹭飯的。”
這個世界不但小,而且還小的離譜!小到可以把莫名其妙的陌生人一下子變成遠房親戚!
文雨重新打量對面的胡泉,努力在兒時的記憶中搜尋有關的線索進行比對,但她從小就不喜歡跟人紮堆,對這些親戚間的來往更不太熱衷,所以只知道有這麽個親戚,對他本人的容貌根本沒什麽印象,現在一經說明,才終于重新對上了號。
為什麽早沒認出他來,結果擺這麽大一個烏龍,文雨實在有些懊惱。可是轉念一想,他剛才的開場白,分明是處心積慮的想看自己笑話,看着他嘴角那個得意的笑,文雨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想要發作,可是亦雪已經熱情的問起他的近況,使得她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适的機會。
目不轉睛地瞪着他,好像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事,過了好一會趁着他們說話的空檔,才憋出一句話:“這就是你說的緣分?”
“十幾年沒見了,還能坐同一架飛機回來,不是緣分是什麽?”胡泉認真的答複她。
這是什麽邏輯?一向反應奇快的文雨也有些跟不上他的節奏:“那你早知道我是誰了?”
“也沒多早啊,”胡泉狀似無辜的說,“在我印象中你還是個紮着馬尾的小丫頭,所以在飛機上的時候雖然覺得眼熟,但怕你不高興,也沒敢問。直到下了飛機,看你坐沈家的車子走了,才确定你是誰。”
文雨想想也是,如果他在飛機上的時候,就對她說上一句:“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一定會讓她更加反感。
亦雪坐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你們在聊什麽呢?”
這種糗事,文雨完全不想解釋,所以面對亦雪的目光依舊保持沉默。亦雪只好又把好奇的目光投向胡泉。
胡泉卻是顧左右而言他:“小雪,幾個月不見,你又變漂亮了,是不是交男朋友了啊?”
“漂亮跟交不交男朋友有什麽關系?”亦雪無奈的笑着,“表哥,你就不能只誇我,不八卦嗎?”
胡泉眼神轉動,看見文雨隐忍不發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女為悅己者容嘛,我這也是關心你,”他用一個稱贊,就成功岔開了話題,“你們想吃什麽?”招手叫來了服務生,開始點菜。
看着他慷慨殷勤的樣子,文雨越是有一種被整的感覺,想要生氣,可又覺得理由似乎不太充分,情緒好像也不夠,氣氛更加不合适,只好在心裏暗暗盤算着,下次有機會一定要報複回去。
而眼下所能做的,就是化憤慨為食量,狠狠吃他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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