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無心睡眠(下)
耿啓忠醒了。
接到玉鳴的電話,文雨用最快速度趕到了醫院。
一進走廊,就看見醫生和護士正從病房裏走出,她一路快跑,氣還沒有喘勻,一把抓住跟在最後的玉鳴,問:“耿叔怎麽樣了?”又等不及玉鳴的回答,就要進病房,卻被他伸手拉住。
看他臉色陰沉,沒有一點血色,文雨心裏更急:“怎麽了,你說話呀!”
“他現在意識很清醒,”玉鳴控制不住聲音的顫抖,“但醫生說,這是回光返照。”
原本還抱着希望的心,一下子墜到了谷底,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怯怯地問:“阿姨知道了嗎?”
玉鳴搖頭。
文雨的腦子已經完全陷入混亂,只能和玉鳴互相拖拽着,機械式地走進了病房。
看到宋立娴守在床邊,緊緊攥着丈夫的手,輕聲細語的說着什麽。走近後才發現,耿啓忠僅僅只有呆滞的眼神無力地回應着她。
一看到文雨,立娴就對病床上的人說:“老耿,你看看誰來了。”小心翼翼克制着聲音的起伏。
順着她的提示,耿啓忠把視線緩緩地挪到了文雨身上。文雨靠近床邊站着,彎着身子,好讓他能看清自己,但他凝視了半天,卻始終沒有做出反應。
“耿叔,”文雨也已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我是雯雯啊。”
耿啓忠好像真的聽懂了她的話,眼睛微微眨動,努力思索着什麽,慢慢的,他的目光開始凝聚,從遲疑漸漸變成篤定,最後終于認出她了。
他不但認出了她,而且還開始變得激動,一只手吃力的擡起,無方向的揮動着,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文雨不懂他的意思,求救似的看着立娴。
立娴也是一頭霧水
“爸好像想說什麽。”玉鳴說出自己的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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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雨俯低身子,把耳朵湊到了他的嘴邊,過了好一會,才艱難的聽清了幾個字。
“他說什麽了?”宋立娴急着問,可文雨只是搖頭,一臉迷茫,宋立娴以為她沒聽清,也不再問。
玉鳴卻發現她雙眼失神,表情怪異,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他走近她身邊,低聲問:“雯姐,你聽見什麽了?”
文雨被她一叫,猛地回神,看着他,卻不知道怎麽開口。
“玉鳴,快去叫醫生。”宋立娴突然大聲叫道。
垂危的病人,突然又失去了意識,雙眼緊閉,臉上毫無生息。
片刻後,病床已被醫生和護士團團圍住,文雨被擠出圈外,不由得退到牆角,巨大的恐懼占據了她整個意識。
十幾分鐘後,醫生宣布,啓忠停止了心跳。
文雨無法相信,她看着耿叔,明明只是閉着眼睛熟睡的樣子,怎麽就會沒有心跳呢?直到被遮在他頭上的白布擋住視線,仍是不肯把蒼白無力的懷疑撤銷。
原來生命的終結,真的如此輕易,只是在呼吸之間,就天人永隔。人,不管面對什麽,都有可能習慣,唯獨死亡,永遠不能。
文雨把目光艱難地移到玉鳴母子身上,她沒想到,這一刻他們竟會這樣平靜,沒有沒有哭天搶地,沒有悲恸哀嚎,至親的兩個人,只是無聲的守在床邊,像是執着的送行者,即使人影消散,仍不肯離去。
接下來的幾天,耿玉鳴都在為父親的身後事忙碌,他用自己的堅強支撐着宋立娴,也支撐着自己,只有紅腫的雙眼,洩露了所有的悲恸。
文雨竭盡所能的出着一份力,白天幫着玉鳴一起張羅各種事宜,晚上守着立娴一起睡。
不止是因為和耿家的情分,也因為內心那份愧疚,想到父親去世時,不知是什麽情景,而她這個本該事事親力親為的女兒,卻遠在千裏之外,只好把所有的悔憾和悲痛,都傾注在耿叔的身後事,也許只有身體的疲憊,才能緩解內心的煎熬。
從火化到下葬,整個過程簡單而莊重,親朋好友都來送他最後一程,沈家也派了亦雪來參加。
宋立娴一直在強打精神支撐着,直到一切結束回到家後,整個人才癱軟下來。
玉鳴和文雨把她扶到了床上,她一躺下就閉上眼睛不再說話,此時此刻,她是真的連悲傷的力氣都沒有了。
過了很長時間,确定她是真的睡着以後,文雨才悄悄離開房間。
出來以後就看見玉鳴正在客廳裏,把什麽東西拿起來又放下。
“你在找什麽?”她問。
玉鳴像是沒有聽見,繼續來回走動着,她又叫了他一聲,他才回頭,神情恍惚:“嗯?”
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文雨心裏不忍,只能出聲勸道:“阿姨已經睡着了,你也去睡一會吧。”
“我不困。”玉鳴低下身子,繼續把散落在各處的報紙雜志摞到一起,想往書櫃上放,可是沒放穩就撒手,又都掉到了地上。
文雨心裏輕嘆,走到跟前,蹲下幫他一起撿。
人在面對悲痛時,外表越是堅強,內在的傷害也就越大。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或是做些什麽,才能幫他度過這段艱難時刻,畢竟,連她自己都還沒能度過。
把手裏的東西放回書架時,文雨的視線突然被一個熟悉的圖片吸引。
她從一堆書中抽出一張紙,吃驚的看着上面的圖案和文字,居然全是自己設計的服裝。
“你怎麽會有這個?”
還蹲在地上的玉鳴擡頭看了一眼,愣住了。他站起身來,卻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低着頭把自己手裏的東西也放好。
“這是我爸托人從你那裏拿的,這裏還有。”玉鳴從書架另一邊的幾本書裏,又取出一疊紙,遞給她。
文雨看着一張張親手設計出的作品圖、宣傳彩頁、還有記錄着自己各種聯絡方式的名片,只覺得像有把火在心裏點燃,燒的全身發燙,可是卻分不清是感動還是生氣。
“這都是沈總的意思,”玉鳴關注着她的表情,最終還是決定說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你走後沒多久,他就托人到處找你,可是一直都沒有消息。直到五六年前,才打聽到你的情況……其實這幾年,你的一舉一動,沈總都知道。”
原來,已經被自己狠絕隔斷的過去,卻始終像張無形的網一樣布在身後,逃不開,也掙不脫,更會在人最沒有防備的時候,猛地收緊,越是掙紮,就勒的越疼。
只覺得視線漸漸模糊,文雨只好閉上眼睛,把快要溢出的眼淚逼了回去。
再睜開眼時,卻也想通了一些事。
“所以,沈正宏是你從這裏才知道我的電話的?”她問。
“嗯,”玉鳴點頭,“那天我回到公司,聽正宏說正要想辦法找你,所以就把這個給了他。”
果然還是只有沈正宏最熱心,可是他的熱心卻只會讓文雨她寒心。
“雯姐,對不起,”玉鳴突然說,“我要是早點告訴他們,也許你還能趕回來見沈總最後一面。”想到自己至少能陪父親走完最後的路,而她卻連葬禮都沒能參加,将要面臨一生的遺憾,心裏就說不出的歉疚。
“怎麽能怪你呢。”那時他正守着重傷的父親和瀕臨崩潰的母親,家裏醫院兩頭跑,根本分不出神來顧及其他。
文雨實在不忍見玉鳴這麽內疚,但或許這樣正好能分散她的悲傷,所以她也不再多說。把手裏的東西默默收好,坐了下來。忽然一轉念,又問玉鳴:“遺囑的事,你一定知道吧。”
玉鳴略想一下:“沈總好像是找張律師立過一份遺囑,但我不知道具體內容。”
文雨把遺囑的內容說了一遍,涉及股權的部分,玉鳴還出聲詢問,她也詳細講解。
本來還想從他那裏,多知道父親一些事,但是玉鳴聽她說完之後,卻直接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接手公司?”
接手公司?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更不知道玉鳴怎麽會這麽問,随口就答:“公司不是有正宏嗎?”
“你大哥只占百分之十的股份,其中有一部分還是你大伯勻給他的。所以現在,你才是最大股東。”
文雨仍是一片茫然:“怎麽是最大呢?小安跟我是一樣的啊。”
玉鳴只好繼續解釋:“公司有章程的,未滿二十五歲,不能成為正式股東,也不能行使股東權力,所以事實上,公司的控股權現在已經掌握在你手裏了。”
文雨完全不知道這些,被玉鳴這樣一說,想到可能要面臨的局面,心裏更加煩亂,脫口就說:“大不了我把股份讓給他算了。”
“那怎麽行呢,”玉鳴脫口而出,說出之後覺得不妥,又迅速恢複了自己一貫的克制和冷靜,“沈總要是有心讓他接手,遺囑也就不會這樣寫了,可見他最信任的人還是你啊。”
“而且,”看文雨不置可否的樣子,他只好又說,“你那個大哥,未必真的合适。”
玉鳴盡量說的有所保留,文雨也還是已經懂了他的意思。沈正宏性格剛愎自負,做事又魯莽,一直是父親最不能接受的,這麽多年下來,恐怕也沒有多少改變。
這時,一直徘徊在心裏的疑慮和陰影,突然被另一種莫名的感覺點燃,
“玉鳴。”
“嗯?”
“你還記得那天在醫院裏,耿叔跟我說話嗎?”玉鳴點頭,看着她的眼睛都開始發亮,更讓她心裏忐忑不安,但她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說了出來,“他跟我說的是四個字:‘不是意外’。”當這四個字從她嘴裏發出,自己都吓了一跳。
文雨看着玉鳴震驚的表情裏,居然還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更加迫切的想知道他對這事的看法,而他卻只是低下了頭。
她沒想到玉鳴會是這種反應,不激烈,也不漠然。
看着他沉默不語的樣子,文雨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她不是不知道這句話意味着什麽,任何微小的懷疑都可能牽扯出不可想象的後果,她自己都會因為恐懼而退卻,現在說出來,是要拉玉鳴下水嗎?或者他根本不會相信,只會認為她在危言聳聽?
越想越後悔,弄得自己心緒煩亂,開始找理由改口:“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我聽錯了,”
“不,”玉鳴猛然擡頭,“我認為你沒有聽錯。”
這次,換做文雨震驚。
“你是不是知道什麽?”她追問。
玉鳴搖頭,“我在沈總身邊工作還不到兩年,職責以外的事,我從不過問,”本以為盡力做好分內的事就足夠,現在卻後悔自己為什麽沒有掌握更多,“但我知道,沈總的存在,阻礙了很多人的利益,我更知道,我爸的臨終遺言,絕對不是神志不清的胡言亂語,他認出是你才會那樣說,他一定知道什麽真相,只是沒有時間交代……”為了不讓堅強潰堤,他沒有再說下去。
到底妨礙了誰的利益?文雨沒有繼續追問,在沒有勇氣面對真相之前,她真的更願意接受這只是一場意外。
文雨不置可否的樣子,并沒有動搖玉鳴的決心。
“這件事,我會查清的。”他堅定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