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無心睡眠(上)
從醫院出來,玉鳴說要開車送文雨回去,她心裏正有許多話想問,所以也沒有拒絕。
“公司現在情況怎麽樣?”文雨知道這應該也是父親最關心的事,這麽多年,他的精力全都放在事業上,那是他的心血啊。
“沈總走的太突然了,讓人措手不及,”玉鳴已不像最初時那樣拘謹,緩緩地說着,“原本正在談的幾個訂單項目已經被迫暫停,公司裏的人也有些不安情緒,後來,是你大哥出面安撫,下面人的情緒才穩定下來,現在各方面運轉都還算正常。”
“嗯。”聽完以後,文雨稍稍放心下來,沈正宏也是從念完大學就跟着父親幹,這麽多年的歷練,應該早就能獨當一面了吧。
“你要不要去公司看看?”玉鳴問她。
“我?”這些事可不是文雨的擅長,她幾乎一聽都會頭大,“不,不用了。”聽玉鳴說有正宏在,她也就不想再多問了,而且事實上,她還有更關心的事,“我想知道,車禍到底是怎麽回事?”
耿玉鳴知道她會問起這件事,認真想了一下說:“那天早上,霧特別大,我爸他們的車快過隧道的時候,碰上一輛重型卡車,撞在了一起,”不論什麽時候重述這件事,都讓人覺得沉重,玉鳴的聲音停頓了片刻,才又開口,“事故鑒定書上說的是,大霧影響了視線,兩輛車避讓不及,發生了碰撞,結果我爸的車完全失控,撞上了路邊護欄。可是現場勘定結論,卻是要我們和卡車共同承擔責任。”語氣中很是不甘。
“對方也有人受傷嗎?”文雨問。
“不知道,交警趕到的時候,卡車司機早已經跑了,現場也沒有受傷痕跡,隧道口有臺監控器,有拍到卡車經過,可是卻拍不到事故現場,更沒有司機的線索。”
“那卡車還在吧,車牌呢?有沒有查出車主是誰?”
“是輛跑長途的外地車,據說車牌還是為了逃避過路費僞造的。”
想不到竟然是這種結果,文雨越聽越沮喪,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麽沒了,連個緣由都找不到,難道又只能把一切都推給命運嗎?
“雯姐,”玉鳴看她皺着眉頭不說話,終于忍不住,說出了蘊藏已久的想法,“我看過他們從現場拍的照片,也親自到現場去看過,從剎車痕跡還有撞擊的方向來看,根本就不可能是雙方的責任,我爸的技術我清楚,除非對方的車先失控撞過來,否則不可能被撞成那樣。”
玉鳴怎麽還有這樣的顧慮?文雨突然想到銘芳今早說過的話:“……要不是老耿為了保護自己,下意識的猛打方向盤,你爸可能也不會……”
原來他們已經把責任都推到了耿叔身上 ,難怪玉鳴會這樣憤憤不平,這可是事關他父親的聲譽啊。
“事情已經發生,大家一樣都是受害者,其他任何人說什麽都沒有意義,我不會在乎,”她特意加重了語氣,“你也沒必要在意,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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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玉鳴雖然為她的話感動,可也為她沒有聽懂自己真實意思而苦惱,卻又不知道再怎麽說才好。他欲言又止的樣子,被文雨深深看在眼裏。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家裏其他人像是已經吃過晚飯,各自散去,迎接她的仍然是許銘芳無微不至的關懷,只是這次除了大媽,還多了一位。
大哥沈正宏見她第一句就問:“你去哪了?”心裏明明非常焦急,面上卻仍在克制着,“我們等了你一下午!”
“有什麽事嗎?”文雨卻仍是淡淡的反問。
“約好了張律師的……爸沒跟你說嗎?”
“哦,對不起,我忘了,”她是真的忘了,但也不覺得有多嚴重,“明天再說吧,好嗎?”說完就轉身離開,絲毫不顧正宏臉上的不悅。
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下子就攤在了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緊緊包裹住。
文雨相信,睡眠是最好的療傷方法。眼睛明明已經酸脹難受,可是翻來覆去的就是睡不着,白天經歷過的事,一件件的在腦子裏回重演,見過的人也不停在腦子裏出現,想到躺在醫院昏迷不醒的耿叔,想到去世的父親……,越想心裏就越疼。
還有那個吳向遠,如果再見到他,該怎麽面對?是假裝灑脫當不在乎,還是堅持沉默當一切都沒發生過?不論哪樣對她來說都難如登天,曾經不顧一切的愛卻遭到這種背叛,根本無法灑脫;滿心的仇恨憤怒,也不知能沉默多久。
而他卻輕而易舉的做到了這些,竟然就這樣出現,完全把她當成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那樣的冷漠淡定,他是怎麽做到的?文雨真的很佩服!
或許是因為,她對他來說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吧!從他十年前無端消失的那天起,文雨所有的認知都被摧毀,甚至不知道曾經交往過的那三年,自己到底跟什麽人走在一起?殘酷的事實證明,她從來就沒有真正認識過他!
一想到這些,心裏就被一股怒火燒灼的痛苦不堪,就像當初那段自我折磨的日子一樣,每一秒都變得十分難熬。
這時,放在包裏的手機突然響起,是谷桐。
她才想起一天都沒接過電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接通就喊:“你怎麽才給我打電話啊?”聲音卻仍是虛弱。
“拜托,是你怎麽才接我電話啊,我打了一晚上了!”谷桐條件反射似的應對,但發現文雨沒有還口,他又立刻柔和下來,“你爸爸……,怎麽樣了?”
沉默,長久的沉默,時間越長,谷桐就越是知道了答案。
所以他只好換了個問題:“你估計還需要多久能回來?”
唯一真心盼着自己回家的人已經不在了,她現在只覺得心灰意冷,也不願再多待一刻,只要把後續的事盡快都了結完,就想離開,“用不了一個星期。”
谷桐得到了心安的答案,于是開始向她回報工作室的事,文雨起初還答應着,後來就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聽着。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語速也不快不慢,文雨聽着聽着,意識逐漸模糊,竟然睡了過去……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的睡着了,還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坐在秋千上,悠悠地晃着,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慢慢的,秋千開始蕩起來,回頭看見是父親在推她,高興的咯咯笑着。秋千越蕩越高,整個人像要飛起來,到最高處時,幾乎能夠觸摸到天上的雲彩。雲彩裏站着一個人,開始以為是吳向遠,後來卻越來越認不出是誰,只是笑起來很好看,好像在哪裏見過。想要伸手去拉他的時候,卻從秋千上摔了下去,這一摔,一下子就把她摔醒了。
睜開眼時天還沒亮,想要倒頭再睡,卻再也沒能睡着。
以至于第二天,當一家人圍坐在客廳,等待律師宣布遺囑時,文雨仍是滿身疲憊,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
最能讓她精神緊張的吳向遠,沒有再出現,也許他也是故意躲着不見面吧。要不是聽亦霞嘴上一直念叨着他,她甚至又要懷疑是自己神經錯亂産生的幻覺。
在場的是他們兄弟姐妹六個,還有沈孟傑這個一家之主。唯一的陌生臉孔,就是坐在她對面,年齡四十來歲、樣子老成持重的張律師。
他從公事包裏,取出一個信封,目光從衆人臉上掃過一遍,然後才悠悠開口:“本人受沈仲傑先生委托,在他去世後,宣布這封親筆遺囑,因為他本人曾要求,第一繼承人必須全部在場才能宣布,所以才推遲到現在。”說完看着文雨。
這一個眼神倒是幫她把精神稍微集中起來,仔細的聽着他接下來的話。
張律師打開信紙,念道:“‘本人沈仲傑,沉浮商海二十餘載,歷盡多番艱苦磨難,才創下數份家業,但亦留下諸多悔恨。年近耳順,深感人生禍福難料,恐身後親人無所适從,特立此遺囑,将我名下全部財産,作如下分配:……’”
悔恨?文雨被這個字眼深深刺痛,她不由自主的去聯想,父親當初寫這個詞的時候,心裏想到的會是什麽,會是母親嗎?那麽自己呢,父親可有想到過她這個女兒?
她年少時所做的一切反叛行為,就是想讓他自責內疚,就是想用悔恨來折磨他。可是今天,當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卻沒有絲毫的快感,心裏反而像被什麽重重的壓着,不得喘息,原來她最終報複的是自己,悔恨的也是自己。
張律師繼續念着:“‘一,将我名下所有存款、七處房産、以及所持海森集團60%股份,平均由女兒沈亦雯、兒子沈正安繼承。其中位于蓮湖區秋林路景山花園02號別墅,由女兒沈亦雯和兒子沈正安共同繼承,未經沈孟傑同意之前,不得随意出售。二,将我名下位于市區內一處房産,以及一百萬存款,遺留給侄女沈亦雪繼承。’”
挨坐在身邊的亦雪,身子微微一動,臉上的表情卻沒有多少變化,仍是低垂着目光,可是文雨卻已經體會到了她的感動。
“‘本遺囑一式三份,一份由我收執,一份由委托執行人張雲升律師保存,一份由公證處保存。’”張律師念完以後,把信收了起來,又取出另外一摞文件,“下面這些是財産的詳細清單,還有房産證書和股權證書,”把文件推到文雨面前,又示意坐在她左右的亦雪和正安,“你們三個每人一份。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可以問我。”張律師看向衆人,等待着什麽。
文雨也沒料到過程會這麽快,她一時也想不出還要問什麽。可是其他人的沉默,卻讓氣氛顯得越來越怪。
身邊的小安,好像早已耐不住性子,開始抓耳撓腮。亦霞的眼神不知道落在何處,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正宇從頭到尾都在擺弄着手機,像是根本沒注意聽。大伯的表情更是不辨喜怒,只有大哥正宏,臉色越來越難看,等到最後律師宣讀完整份遺囑,他的态度已經跟之前判若兩人。
順着他們的表情一個個看下去,文雨突然明白了。原來他們千方百計的找自己回來,根本不是為了什麽血緣或是親情,而是為了這份遺囑,他們真正關心的,也只是父親這份“家業”的下落。難道很早就開始跟着父親幹的大哥,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分一杯羹了嗎?
她不禁在心裏冷笑,還是父親更了解自己的家人,也更有先見之明。如果不是寫明必須要求她在場,她甚至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父親已經去世……想到這裏,心裏已是說不出的悲涼。
面對衆人的沉默,張律師并沒有顯得無措,仍然沉着耐心的等待着。文雨把面前的文件拿起來 ,佯裝看着,心裏卻在盤算,怎麽才能幫張律師盡快完成這趟任務,然後再找個機會,跟他單獨談談。
可是一通電話,又打亂了她的步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