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面目全非(下)
蘇瑾明白了文雨的意思,明白了她對自己的恨,十年來有增無減。于是立刻收回了關切,看着文雨的眼神也漸漸冰冷,再沒多說一句話。她們之間,因為仇恨,所以默契。
可是旁邊的人卻沒有這麽識趣,許銘芳站在中間,喋喋不休的說着什麽,文雨一句也沒聽進去。
小安見過大伯出來以後,跑到蘇瑾身邊,拉着她坐在一起,舉止是那麽的親密自然。
文雨心裏清楚,小安跟自己不同,對于過去的恩怨他什麽也不知道,不知道母親怎麽死的,甚至連母親的面都沒見過。從生下來到現在,幾乎是蘇瑾一手帶大,所以他們一直親如母子。
她沒有能力、也不忍心讓他跟着自己一起恨,所以只能默默的承受這種背叛。
身旁的許銘芳繼續跟文雨說着話,她沒有理會,亦雪站在她旁邊,拉着她去坐下,她也無動于衷。環顧整個房間,她們一個個的,似乎都停下手裏的活,殷切地看着自己。
文雨開始明白,她和蘇瑾的緊張關系,是全家人都知道的事,她們這種狀态,是怕自己突然發難,給誰難堪嗎?她在心裏冷笑,反而故意站在客廳當中,沉默着不說話,任由氣氛尴尬到極點。
可是最讓文雨傷心的還是小安,他跟蘇瑾親昵的說着話,還時不時擡頭,警惕的看着她,好像提防着什麽?
看着眼前的情景,文雨突然覺得,他們才是真正一家人,可以凝聚在一起,分擔彼此的痛苦的一家人。而自己呢?只是一個滿心仇恨的外人。
傷心憤怒到極點時,她卻幾乎想笑出來聲來,最疼的弟弟認仇人作母,最愛的人成了別人的新歡,給了她生命的雙親,全部離開人世,所有的仇恨、悲傷、痛苦,全在這一刻彙聚。
這些人提防的沒有錯,她是真的撐不下去,想要爆發了。憑着僅剩的力氣,趁着理智潰敗之前,甩下整個僵局,離開了那個房間。
為了不引起事端,離開房間時,文雨極力控制着步速和姿态。所以盡管情緒激動,但在旁人看來,還是較為平靜的離開。
文雨站在門外,心情久久不能平複,想到剛才他們緊張的表情、警惕的眼神,心裏就忍不住苦笑,他們一定認為,自己還是當初那個性格,像個炸藥一樣,只要一點火星就會爆發,讓別人難堪。所以她的離開,一定也讓所有人松了口氣。
可她畢竟又多活了十年,已經不再像當初那樣沖動,不顧後果地做出一些傷人傷己的事。不是沒有棱角,只是痛苦的磨砺太多,早已經疲于應付。
站在寬敞的前院,心裏一片茫然。看着路邊停靠的幾輛汽車,真的很想随便開一輛,遠遠的逃離開這裏。
可惜,沖動的想法一閃而過,瞬間又洩了氣。離開又能怎麽樣呢?不管多麽怨恨,他們始終自己的親人,那種流淌在血液裏、深埋在意識裏的牽絆,不管再怎麽狠心,都難以割舍,最終都還要硬着頭皮回來,跑的再遠又有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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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瑾,她也沒想到自己還能這樣平靜的面對這個女人,如果這個世上還有什麽是永遠不變的,那就是對她的仇恨。小時候雖不懂人事,也搞不清楚大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卻能意識到,母親的死跟她和父親有關。
那時候她是完全憑着本能去恨,後來漸漸長大了,通曉了人事,才明白他們的背叛對母親造成的傷害有多大。母親死後,作為女兒,所有的一切都由文雨繼承和延續,之後的人生,就只有痛苦和仇恨。
可是恨了這麽多年,恨的人安然無恙,可是自己呢?唯一得到的卻只有“失去”。如今連父親也走了,至親的兩個人都已經永遠離開,她只剩下滿心傷痛和疲累,哪裏還有精力再去争執這些。
更何況,現在的局面都是在回來之前就意料到的,事到如今怎麽又會忍受不了?至于那個意料之外的人……吳向遠,他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裏,在沒有搞清楚他的目的和企圖之前,更不能離開!
深吸一口氣,讓理智重新回歸大腦。告訴自己,還不能走,至少現在不能走,只需要找個地方,讓自己冷靜下來,再重新面對。
可是能去哪呢?放眼四周,茫然不知去向,頭頂的太陽閃着刺眼的光芒,只是這溫度,照在身上卻照不到心裏,反而從最深處湧出莫名的悲涼。
“滴滴滴……”大門口又響起一陣噪音,擡頭看見一輛汽車駛進院子,
從車上走下來一個年輕男子,戴着一副眼鏡,樣子斯斯文文,清秀的臉上卻帶着憔悴。
“玉鳴。”她一眼就認出,他是耿啓忠的兒子耿玉鳴。
耿玉鳴徑直走了過來,看到她以後,眼神似乎變得明亮起來:“雯姐,你回來了。”語氣誠懇,目光坦然,雖然同樣是十年未見,卻并沒有顯得驚訝,倒讓她覺得輕松不少。
“你怎麽來了?”文雨想起了醫院裏的耿啓忠,所有人都籠罩在父親去世的陰影下,不得喘息,這場車禍的另一個受害人,好像已經被大家忽視,“耿叔情況怎麽樣了?”她問。如果不是玉鳴出現,她幾乎也忘了這件事,心裏說不出的歉疚。
耿玉鳴眉頭深皺,表情凝重,可見耿叔的情況很不樂觀:“現在出了加護病房,只是還沒有醒來,醫生已經讓做最壞的打算……”他好像并不願多談,片刻沉默後,忙着岔開了話題,“你大哥剛才打電話,說要一份公司的資料文件,所以我專門送過來。”玉鳴眉宇之間仍透着一股書卷氣,眼神卻變得格外沉穩堅定,已經完全是個可以獨當一面的成熟男人。
文雨這才知道,原來玉鳴也進了公司。本來還想跟他說些寬心話,可是看到他那麽淡定,又想到自己的處境,就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可還有太多事情沒搞清楚,但又不知從何說起,于是問他:“你一會還回醫院嗎?”
“嗯。”他點頭,不懂她為什麽問。
“也帶我去吧,”她說出以後,見玉鳴眼神裏閃過一絲遲疑,急忙解釋,“我想看看耿叔。”
看着她迫切的樣子,玉鳴想了想,然後鄭重的點頭:“好。”
“那你先進去吧,我在外面等你。”文雨囑咐他。
“嗯。”
玉鳴本已轉身,文雨突然想起什麽,又叫住他,“你進去以後,不要說看見我。”
玉鳴愣了一下,最後也還是只點點頭。
耿啓忠為沈仲傑開了二十幾年的車,也是看着文雨長大。小時候父母忙時,都是耿啓忠接送她去學校。
啓忠老實忠厚,他的老婆宋立娴性格開朗,甚至有點不修邊幅。夫妻倆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玉鳴身上,寶貝疙瘩似的疼着,有時也常常因為教育孩子的事拌嘴。但在文雨眼裏,這樣的争執場面,卻是那麽的溫馨可愛,比起自己那個壓抑氣結、充滿仇恨的家,不知道幸福多少倍,所以每次和父親關系鬧僵的時候,她更願意去耿叔家裏混吃混喝,消磨時間,帶着比自己小三歲的玉鳴一起玩,而他們待她也是極好,所以文雨和他們一家人處得非常親密。
文雨随着耿玉鳴趕到醫院,見到了守在病床邊寸步不離的宋立娴。病床上的耿啓忠,被一大群儀器包圍着,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看的文雨直揪心。
這世上沒有什麽比死亡的威脅更讓人恐懼,足以讓這樣一個堅強開朗的女人,變得茫然無助。宋立娴看見文雨時,唇角微動,想擠出一些笑容,卻終究失敗。
病房外的休息區,她拉着文雨坐在自己身邊,緊緊握住她的手。文雨想起許銘芳,宋立娴的手要比她粗糙許多,但是卻讓她感到真正的溫暖。
“你怎麽才回來!”宋立娴感慨了好一會,卻只說出這麽一句,聲音充滿悲憤。
也只有她會用這樣的語氣說文雨,比起家裏那些客套的寒暄和理性的安慰,這樣的話反而更顯真摯。痛苦,需要感同身受,這一句埋怨,才真的紮到文雨的心,明明不想哭,眼淚卻還是忍不住奪眶而出。
她真的無言以對。是啊,為什麽不早回來,為什麽不能在父親病危傷重時守在身邊,如果能夠一直待在家裏,如果不是多年失去聯系,或許還能見他最後一面,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連悲傷都沒有着落。父親在彌留之際時,是不是也曾想起她?想要見她一面呢?
想到這裏,眼淚就更是止不住。
宋立娴幾乎也要放聲大哭出來,讓文雨更加緊張無措。一旁的玉鳴不知道怎麽開口安慰她們,眼睛裏漲滿了淚水,卻硬生生忍住。
他的堅強讓文雨警醒。是啊,耿叔仍然生死未蔔,現在不是釋放悲傷的時候,她擦幹了眼淚,收拾起心情,努力想着怎麽改變現在的氣氛:“已經中午了,阿姨,你吃飯了嗎?”極力控制住聲帶的顫動。
宋立娴仍低聲啜泣着,沒說話,文雨看向玉鳴,他搖頭。
“陪我一起去吃點吧。”
宋立娴收斂了哭聲,虛弱的搖頭:“我吃不下。”眼睛看着病房,一刻也不忍移開。
“耿叔現在這樣,正是最需要人的時候,”文雨柔聲勸說着她,“如果你再病倒了,讓玉鳴一個人怎麽辦?”
丈夫已經躺在那裏,兒子就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聽完文雨的話,宋立娴看着玉鳴,見他臉色沉重,滿是哀痛和憂愁,心裏實在不忍,終于點點頭,被文雨拉着去吃飯。
一頓飯吃了不到二十分鐘,宋立娴就急着要回去陪啓忠,文雨跟着一直陪在身邊。想找些話題分散立娴的注意力,稀釋氣氛中的絕望感,但不管說什麽,最後都會觸碰到傷心處,最後,也只有相對沉默,時間漫長的讓人極其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