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面目全非(上)
只比文雨小一歲的亦霞,性格還是那麽開朗,如今舉手投足間,俨然已經是一個成熟妩媚的女人。
她的回歸,使整個家都熱鬧起來,許銘芳忙着吩咐阿姨給她做好吃的,大嫂圍着她聒噪,博嚴也膩在她懷裏嬉鬧着。
可是不論再怎麽熱鬧,身處其中的文雨,都絲毫也感染不到。因為此時此刻,她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了一個人身上,吳向遠。
此時他已被沈孟傑帶進了書房去說話。
文雨聽不見他們說什麽,也根本聽不進他們說什麽,她只是透過窗戶,不可置信的凝視着他。
還是那雙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人的內心深處;略寬的額頭,以前總是忍不住在他熟睡時,偷偷的撫摸;溫厚的手,曾牽着她一起走過無數快樂;堅強的臂彎,曾圈給她最溫暖的懷抱;還有那雙唇,曾給過她最炙熱柔情的吻……只是現在,他的眼睛不再看向她,他的手也不再向她靠近,他的唇,更不會再為她勾起笑容。可是……這真的是他嗎?她反複的問自己。
答案是毫無疑問的,他就是十三年前的夏天,出現在她生命中那個人。
母親去世以後,文雨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對父親的仇恨上,冷漠是必需的武裝,報複成了唯一的精神支柱。
她以為,就會這樣一個人痛苦疲憊的走下去,即使精疲力竭也不會改變初衷。直到遇見了他,文雨才知道,原來自己有多麽渴望被拯救。
任何一所知名的學校,都會有兩種學生,一種是像文雨這種雖然成績不堪,卻有殷實的家境,甘心為學校添磚加瓦的;另一種則是像吳向遠這樣,有優異的成績可以為學校揚名增光。以名引富、以富養優、以優揚名,就是這些重點高中的成功之道。
她和他,因此成了同班同學。兩個家庭背景迥異,本該互相看不順眼的人,卻有着相同的成長經歷。文雨母親早逝,而吳向遠也是來自單親家庭,父親在他很小時就去世,母親又患有精神病,家庭的遭遇使他過早成熟,總是帶着同齡人不該有的沉重。
也許同樣孤獨的心靈相遇,總是更容易走到一起,他們最終相愛,兩個破碎的靈魂緊緊相擁,彼此溫暖。
盡管在別人眼裏,吳向遠性格憂郁孤傲,難以接近,但對文雨來說,他像一道陽光照進幽閉許久的心,更像是她深陷沼澤之後,突然抓住的一根稻草,文雨傾盡所有的去愛,不留任何餘地。
她以為,他是上天對她不幸人生的補償,她以為他是所有痛苦的終結,卻原來,這只是另一場噩夢的開始。
畢業前夕,仍然沉浸在對未來暢想中的文雨,突然明白了什麽叫“人間蒸發”。
周末還曾相伴在海邊吹風,周一去學校時,文雨卻從別人那裏聽說,向遠已經退學。文雨打電話過去,沒有人接,跑去家裏找,才發現整個家都搬空了。沒有留一句話,沒有一點預兆,更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下落,他就這樣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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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雨絞盡腦汁做着各種猜想,他死了嗎?遭遇什麽不測了嗎?又或者,是不是父親知道了他們的事,對他做過什麽?但最後證實,父親根本不知情。
所有的假設都被推翻,所有的借口也都找遍了,還是什麽結果也沒改變。如果不是同窗三載,有過很多共同認識的人,她真的曾經懷疑,這個人也許根本沒有存在過,只是她憑空幻想出來的。
可是這段感情,只屬于她一個人的幸福,性格孤僻的她沒有過任何朋友,所以這時也沒有人能幫她,更沒有人可以傾訴,所有一切只能獨自承受。白天發瘋一樣的尋找,晚上一個人偷偷的哭,就那樣一天天的熬,熬到傷口不再流血,熬到所有感覺都變麻木,熬了整整十年。
後來很多年她都奇怪,自己當時為什麽沒有崩潰發瘋?是愛的不夠深嗎?還是傷的不夠重?
漸漸的,她開始明白,有誰的感情可以永葆不失?有多少初戀能圓滿收場?如果吳向遠不是無緣無故突然人間蒸發,如果這段感情不是以這種方式結束,等到天長日久的平淡,把所有的愛磨盡後,也很可能會無疾而終,那樣的話,也許她就不會耿耿于懷這麽久。
可是明白又能怎麽樣了,全都是找來自我安慰的借口,事實證明,自己不過是經歷了一場失敗的戀情,碰上了一個對感情不負責任的懦夫,想要這輩子再遇見這個人,除非出現奇跡。
但現在,“奇跡”真的出現在她面前,不足十米的距離,她卻無力接受。
正在文雨驚怒交集天人交戰的時候,亦霞跑進書房,幾句話就把自己男友拽了出來。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文雨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大姐,這是我男朋友,吳向遠。”亦霞果然把他拉到了面前,積極的介紹着,“向遠,這就是我二叔的女兒,叫亦雯,你們認識一下。”
“你好。”吳向遠禮貌的點點頭。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就把文雨狠狠地置于死地。但也是這兩個字,像是電擊一樣,讓她心髒重新跳動,漸漸清醒過來。
看來,他已經鐵了心要把過去全部抹殺,鐵了心要裝不認識,那麽好吧,索性就看他繼續裝下去。文雨一句話也沒說,她也說不出來,冷漠的應付過了沈亦霞的熱情介紹,獨自坐到房間一角,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冷冷地看着他們。只是視線仿佛已經被血氣沖的模糊起來,只能看到一個個熟悉的輪廓在眼前移動。
看起來,吳向遠已經成為這個家裏的一員,話雖然不多,卻和每個人都熟悉。而他的視線更是緊緊圍繞着亦霞,沒有再看文雨一眼。
真恨不得立刻沖上去,撕破那張若無其事的嘴臉。
可是她能怎麽撕呢?直接問他為什麽裝不認識?為什麽抛棄自己?為什麽不告而別?
他又會說什麽呢?坦白對她的欺騙?或者是忏悔?還是把她羞辱嘲諷一番?
不能做,什麽都不能做。文雨不停在心中默念。
一直以來,她只想要一個理由,一個可以讓她不再糾結痛苦的理由,可是時隔十年,能回答的人就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除了憤怒,竟然只剩下恐懼。
何苦要讓自己變得這麽可悲?更何況,他現在的身份,是亦霞的男朋友。而她又拿什麽身份和立場去責問?
亦霞的男朋友……為什麽一個消失十年的舊愛,偏偏以這種形式出現在面前!為什麽偏偏是自己的堂妹!這算什麽,諷刺的巧合、還是又一場蓄意的欺騙?
該去告訴亦霞嗎?
不,亦霞那麽好勝,不會聽任何不利于自己的言論,更何況是建立在亦雯失敗的經歷上,這只會讓她自取其辱。
面對眼前的處境,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在沖動的時候,做任何決定,也絕對不能失态!所以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在眼前其樂融融,看着亦霞帶着他回到了樓上。
所有激蕩的心情随着他們的離開,似乎也被凍結。文雨想離開這個房間,可是嘗試着站起來時,雙腿卻向灌了鉛一樣沉重,根本不能動。
這時,不知道什麽時候已出現在身邊的沈亦雪,突然拉了她一把:“姐,蘇阿姨送小安回來了。”
沈正安,文雨的親弟弟,一想到他,她心裏就有說不出的暖意,終于生出一股力量,快步迎上去。
孩子的成長,就像一座城市的建設,都是綿綿不斷的在悄無聲息中進行,總要等到離開一段時間之後,才能驚異于這種變化的巨大。昔日只會頑皮笑鬧的小男孩已經長成了挺拔的青年,容貌上完全繼承了父親的一切,眉宇之間卻神似母親的感覺。雖然已經有所準備,但當文雨真正看到正安的時候,心裏還是激動莫名。
剛進房間的正安,卻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小安……”文雨終于叫出這個久違的稱呼。
可是當小安回頭看見文雨,卻是表情茫然,含滿疲憊的眼裏,也只剩下驚訝,脫口而出就是一句:“你是誰?”
這一句,把文雨準備好的許多話,硬生生地堵了回去,快要湧出的激動淚水也回落到心底,凍結成冰。
“小安,這是咱姐。”亦雪在一旁适時插話。
“喔。”沈正安卻只是淡淡答應了一聲,然後迅速扭過了頭,“我去見大伯。”說完就走進了書房,沒有一絲猶豫。
沈正安,文雨在這個世上最後一個親人,也是她唯一真正想伸手去擁抱的人,卻如此冷漠。他居然認不出她了,真的是自己變化太大,還是他的記憶早已不再清晰?他真的不再是當年那個喜歡跟在自己身後,姐姐姐姐的叫着,不管去哪都纏着要一起去的小安了。對他來說,她只是一個陌生人。
是啊,是自己選擇離開,是自己狠心抛下一切,憑什麽以為離開之後,身後一切都為她靜止?憑什麽以為只要自己下定決心回來,就能真的回來?憑什麽以為回來後,一切還能保持原樣,等待着自己擁抱?多麽可笑!
文雨不禁在心裏自問,這一次回來是不是真的錯了?可是想到父親時,又為這個自問感到內疚,已經是欲哭無淚。
正在這時,許銘芳帶着一個人,來到她身後:“雯雯,你姨媽來了。”
文雨在心裏怒吼,這是怎麽了,所有不想見的人,都在面前出現,就不能讓她有一刻安靜嗎。想要說不見,猛然回頭,卻已經四目相對。
文雨看着蘇瑾,即使人到中年,還是那麽美麗,即使滿臉悲痛,仍是那麽優雅。她也看着文雨,一臉的關切,甚至是殷勤。
“雯雯,”蘇瑾小心翼翼地喚她,文雨聽着卻只覺得厭惡。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蘇瑾繼續追問,聲音微微顫抖,顯得那麽激動,“你爸知道你回來,一定會很高興。”說着幾乎都要哭出來。可是她的真情流露,在文雨看來,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文雨怒目而視,她居然好意思說這樣的話,如果不是她,自己的母親不會死,和父親之間,也不會有那麽深的裂痕,更不會十年不能相見,再見時,卻已天人永隔。
她真的以為時間可以淡化一切嗎?怎麽可能!文雨壓抑不住心裏的怒火,狠狠地瞪着她,用兇狠的眼神擺明自己的立場:想要跟她示好,緩和關系嗎?趁早別有這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