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欲哭無淚(下)
可是,當她看見沈亦雪耳鬓那朵白色的小花,連最後這一點點希冀也還是幻滅了。
看到文雨在發怔,亦雪柔聲說:“大姐,你不要太傷心了。”
傷心?有嗎?她是應該傷心的,可是真的有嗎?她不停的自問,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但卻也因為這個自問而感到悲哀。
擡頭看見亦雪,正用疼惜的目光看着自己,心裏突然覺得發軟:“亦雪,你過得好嗎?”
沈家是一個大家庭,父輩兄弟三個,文雨這輩兄弟姐妹一共六個,文雨排行第三,兩個堂哥和兩個堂妹,還有一個,就是她母親以死換來的生命——她的親弟弟沈正安,跟她同一天生日,比她小整整十歲。
沈亦雪是三叔沈季傑的獨生女,比文雨小六歲。自從三嬸離開,三叔又相繼出事以後,亦雪就一直跟着大伯一家生活。從小性格就柔弱,又細膩敏感,而她保護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笑容和沉默。比起自己,父母早亡的亦雪,才真的是孤苦無依。
沈亦雪被她一問,反而愣住了:“我挺好的。”目光熒熒,臉上還挂着淡淡的笑。
文雨也知道,亦雪雖然看似跟人親近,其實很難有人真正走進她的心裏,所以也不再多說什麽。
沈家擁有首屈一指的財富,像一株盤根錯節的大樹,繁茂的樹蔭,庇佑着周遭的一切生物,整個家也算和睦融洽。如果沒有發生那些悲劇,文雨該是整個大家庭裏最幸福的一個,也不至于像被風吹走的落葉一樣,獨自漂泊在外這麽多年。但她也知道,沒有哪個家庭,可以擁有純粹的幸福,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沈家這本經,尤其難念。
想到這裏,文雨問亦雪:“家裏其他人呢?”
“就大伯和大媽在家,大哥和二哥在公司,大嫂帶博嚴去學校了。”
“博嚴?是誰?”
“是大哥的兒子,今年八歲了。”
八歲,在她的印象中,當年離開的時候,弟弟小安也是只有八歲,可是到現在,也該是個大小夥了吧。他本是她最牽挂的人,卻最不知道怎麽開口詢問。
“小安沒在家嗎?”
“他在學校,”亦雪耐心的敘述着,“今年高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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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好像是周末啊,怎麽也沒見回來?”
“小安的學校離蘇阿姨家近,他放假的時候經常就去那裏過了。”
文雨心裏一陣反感,已經再也聽不下去,原本迫切想見到小安的心情,也蕩然無存,趕快岔開話題。
“亦霞呢?”文雨問。
“二姐和向遠哥去了東盟島,還沒回來。”
文雨的身子像被什麽狠狠抽了一下,震得她半天說不出話……
沈亦雪看她臉色變得突然怪異,眼神呆滞,急問:“大姐,大姐。”連着叫了幾聲,文雨才恍然驚覺:“什麽?”
“你怎麽了?”
面對亦雪的一臉疑惑,文雨只是搖頭,心裏亂成一團麻,惶惶不安。但她确定!剛才真的聽到了那個名字,那個幾乎讓她恐懼的名字,但為了證實,還是鼓起勇氣問亦雪。
“你說的向遠是誰?”她盡量平複着心情,小心翼翼的問。
“他是二姐的男朋友。”
“喔。”全神貫注的聽着,卻已漸漸從心底覺得,這人絕不可能是她認識的,應該只是不幸的同名的而已。
“他也是二哥的朋友。”
“二哥的朋友?”文雨忍不住好奇,依着沈正宇的性格,什麽樣的人能成為他的朋友呢?這可比是亦霞的男朋友更讓她意外。
亦雪捕捉到她的好奇,淡淡地說:“他們是在監獄裏認識的。”
“監獄?二哥什麽時候坐過牢了?”
“二哥跟人打架,把對方打成了重傷,所以被判了兩年,出來已經三年多了。”小雨不動聲色繼續說。
文雨靜靜地聽着,十年的時間,真的可以發生太多事了。在她的記憶中,二哥沈正宇的叛逆,比她的要正宗的多,他不會因為在乎別人的看法而做任何事,從來只會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動。他性格開朗,但是脾氣古怪,就算臉上挂着笑容,也讓人莫名的不敢接近。高興的時候能跟所有人玩在一起,但是發起狠來,卻是天王老子也不認。所以他會出這種事,文雨倒不是太驚訝。
“那……他那個朋友是為什麽進去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二哥出來後,就進了船運公司上班,後來他介紹向遠哥一起進去做事,慢慢的大家就認識了。”
文雨起身下了床,站在窗前看着後院的景象,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亦雪也沒再說下去。
她對這個人已經毫無興趣,中國的漢字那麽多,他什麽名字不好取,居然要叫這兩個字,還沒見到本人,就已經對他充滿了厭惡。
雖然正是冬季,但是後院裏的花木,仍被精心修剪的繁茂齊整,東北角落裏,兒時玩過的秋千依然還在,文雨的目光被吸引着,一些過往的思緒,又無端跳出來,深深觸痛了她,只好收回心神。
“我們去見大伯吧。”她對亦雪說。
*****
沈家的住宅,是兩套相鄰的別墅,旁邊就住着伯父沈孟傑一家。
走進客廳時,就見到了大伯。
足以提供整個房間光源的落地窗前,擺放着一張高背藤椅,旁邊小藤桌上的熱茶和報紙,還原封未動,沈孟傑閉目坐在藤椅裏,努力吸納着陽光的熱度。
聽見文雨進來,他睜開眼睛看着她:“休息過來沒有?”。
從文雨回家到現在,還沒有見過他,而他對她的第一句話,就是體恤關心,雖然語氣仍是一貫的威嚴,仍讓文雨覺得溫暖。
“我沒事,不累。”
他微微點頭。
本想走進他身邊坐下來,可他卻說:“你先去吃飯吧。”所以文雨只好跟着亦雪進了餐廳。
餐廳裏,許銘芳和雇來的一位阿姨正進進出出,把桌上擺滿了各種食物,面包、饅頭、油條、菜餅、茶葉蛋和火腿、另外還有四碟小菜,最後更端上一杯熱牛奶和熱米粥,這樣豐富的中西搭配,對于早餐來說,未免太過誇張。
文雨看着它們,忍不住皺起眉來:“這麽多,我吃不了的。”
“不知道你想吃什麽,就每樣都弄一些,不用都吃完,撿你喜歡的就行了。”許銘芳的聲音極為和藹。
文雨點點頭,心裏突然有些過意不去,昨晚大媽為了接機,也是一樣熬夜,一大早又給全家人做早餐,雖然也雇了一位阿姨幫忙,但很多事她還是習慣親力親為,畢竟也是上了年紀的人,經不起這樣的操勞。
但文雨也實在受不了這種感覺,她受不了被大家當成重點保護對象,小心翼翼的對待。盡管她也知道,全家此時正陷在失去親人的悲怆氣氛中,而作為至親的自己,理所應當成為焦點、理所應當是一副遭受重創的狀态,但她真的沒那麽脆弱,就算有悲傷,也早讓這種因為被過度關注而産生的反感情緒破壞了。
文雨挑了最簡單的兩樣事物,用最快的時間結束了這頓飯,在保持禮貌的前提下,迅速離開了餐廳。乖巧的亦雪,留下來幫忙收拾殘局。
但是當她回到客廳,再次看到大伯時,又開始後悔了。相比即将要面臨的關懷,她倒是更願意待在餐廳裏沐浴溫情。所有叛逆的孩子,都不會樂見長輩,文雨更是如此,大伯在她的印象中,一直是威嚴不可親近的,這份疏遠,并沒有因為成長而消散,反而更有所加劇。
文雨選擇在離他最近的沙發上坐下,他用長輩獨有的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充滿疑惑和探尋,她沒有迎接他的目光,只是平靜地盯着他旁邊那杯茶冒出的熱氣,耐心的等待着任何形式的詢問。
可是,沒有詢問,也沒有叮囑,只是沉默,時間長的一秒鐘像一個小時,在她已經構思了好幾個離開的借口,并且準備實施前,沈孟傑終于開了口。
“你爸走的太突然,但也總算已經入土為安。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現在你回來了,許多事也該有所擔當。他生前可能已經做過一些安排,等一會,你大哥就會帶張律師來,向大家宣布。”大伯一口氣說完這些,微微嘆口氣,“你們也都大了,有什麽事,商量着辦。”
他的聲音透着蒼老和疲憊,作為一家之主,這麽多年他一直背負着更多的責任和壓力。二十多年前失去了三弟,現在又是二弟,對一個花甲的老人來說,這樣的打擊,無疑是沉重的。
“嗯。”文雨乖乖的答應着。
擡頭看着大伯,皺紋不加掩飾的在他臉上縱橫,稀薄的頭發,像是一夜之間又添了許多白色,在陽光照射下,隐隐閃着銀光,突然覺得他一下子老了很多,心裏不由得泛起酸楚。
家中其他成員陸陸續續回來,先是二哥沈正宇,後來是大嫂田娅妮帶着兒子沈博嚴。還沒到午飯時間,他們分別來見過一家之主後,又各自去忙自己的事,就連大嫂也只是跟文雨稍微寒暄了幾句,教着博嚴叫了聲姑姑,就離開了客廳。有了博嚴吵鬧的聲音,整個家才顯得有些生氣。
房外一陣汽車響動過後,就聽見沈亦霞帶着一連串抱怨和其他各種聲音走了進來。
“媽,我回來了,唉!累死我了,餓死我了,有沒有吃的啊。”
看到客廳裏的父親,沈亦霞一下子收斂起來:“爸。”再看到文雨,驚訝在臉上一閃而過,随即恢複平淡,只是客客氣氣的叫了一聲:“大姐。”
而在沈亦霞的身後,似乎還跟着一個男人,在幫她提着行李。
應該是那個男朋友了吧,文雨又開始好奇,這人到底長什麽樣。
但當文雨看清他的時候,才突然意識到,原來父親的死亡,并不是唯一的悲劇,老天爺是真的不肯放過她。
原來這個男人和文雨心裏的影子,不止是同名,根本就是同一個人!向遠,那個折磨了她十年的噩夢,吳向遠。
在看到那張臉的一刻,震驚之餘竟然恍惚有種陌生感,她這才發覺,那段每時每刻都在折磨着她的記憶,除了徹骨的傷痛外,與之有關的種種細節,居然都已經在她的腦海中變得模糊。
但也是随着看到這張臉的同時,所有斑駁的舊傷疤,伴着淋漓的鮮血,重新被撕開,已經被時間努力壓制的劇痛,瞬間傾閘而出,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