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欲哭無淚(上)
還是剛才飛機上坐在鄰座的那個男人,還是挂着他的笑容,還是那樣優雅的舉止。
“接你的人沒有來嗎?”他問。
文雨搖頭,想繼續往前走,卻被他不着痕跡的阻擋了去路。
“我送你吧。”他說。
文雨停下來,仔細打量着他。而他也坦然的迎接着她的目光,笑容充滿着挑釁和試探。
文雨輕輕勾起了嘴角,很好,如果答應了,他就知道她是一個熱情豪邁随意輕浮的女人,如果不答應,那無疑就是一個陳舊保守膽小無趣的女人了。他一個問題,就想最快速度的了解自己的性格,真是精明。
她自問從來不會輕易去評判人的善惡,但是習慣遵循自己的喜好。他的“善意”,她很不喜歡。
文雨沉默着,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臉上浮上尴尬,才開口問:“你用這種方式搭讪,成功過多少次?”語氣頗為誠懇。
只可惜,尴尬的氣氛沒能造成,他反而笑的更燦爛,眼神中閃着光亮,似乎更來了興趣,反問道:“你被人用這種方式搭讪過很多次嗎?”
文雨臉上平靜,心裏卻忍不住笑了,這種不落俗套的針鋒相對,才合她的胃口。這是一個有趣的人,她想。但現在卻不是一個有趣的時間,更沒興趣回應他。
看她似笑非笑的冷漠樣子,他欠起身子靠近她,很謙虛的說:“其實我也是初次嘗試,成敗未定。”
“那我勸你最好還是換一招吧。”文雨說着開始快步向前走。
“有什麽好建議嗎?”他并排緊緊跟随。
“我不好為人師。”
“不如直接告訴我,你最能接受的方式是什麽樣?我立刻改進。”他仍是一副孜孜不倦、誠懇求教的樣子。
文雨突然站定看着他,他也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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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她淡淡的、斬釘截鐵地說,“下次見面再告訴你。”
說完快速閃過身子,頭也不回,快步離開了候機廳,不管身後的他,是怎樣呆在原地,意味深長的望着自己。
就快走出大門時,一個聲音終于叫住了她。
“亦雯。”
一個男人迎面趕過來,看那神色,應該也在候機廳轉了好一陣子。
文雨愣了一下,才認出他是大伯母的侄子:“魏楓?”
他點頭,“車就停在外邊。”看她手上僅有一個手包,沒有其它行李,就走在側前方默默領路,不再說話。
文雨當年離開家時,魏楓就已經在給大伯當司機,看他還是一副悶葫蘆的樣子,估計這麽多年地位都沒什麽變化,所以才會派他來接機。
遠遠看見,車前還站着一個人。大伯母許銘芳迎了上來,“雯雯。”
“大媽,你怎麽也來了。”還以為只有魏楓一個人,沒想到她也會親自來,文雨真是太意外,不由得仔細看着她。
和記憶中的樣子并沒多大差別,歲月好像并沒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微微富态的臉上,總是透着和藹可親的淺笑,待人仍是溫厚如初。只是當她柔軟的手觸到自己雙手的瞬間,心裏竟不住微微一顫。
許銘芳握着她的手噓寒問暖:“大冷天的,你怎麽穿這麽少?車裏有暖氣,快上來吧。”她摩挲着文雨身上穿的衣服,趕緊擁着她上了車。鑽進車裏的瞬間,文雨瞥了一眼身後,沒再看見那個人的身影。
魏楓坐進駕駛座,車子緩緩開動。
城市的夜空從來都是陰晴難辨,璀璨的霓虹也從來不會顧及人的心情,張揚的車窗外跳躍着。
而車裏的人,似乎親熱無比,氣氛卻極尴尬,不是小心翼翼的寒暄,就是一味的沉默,文雨是真的沒想到,許銘芳也會來親自接機,也太過興師動衆她,實在不敢追想這其中的深意。
“大媽,”她還是鼓起勇氣開了口,“我爸現在的情況怎麽樣了?”
許銘芳抿着嘴唇越發沉默,甚至回避了她的眼光,文雨一顆心猛的往下沉。不是說車上有暖氣嗎?為什麽她卻覺得越來越冷。
無奈,只能繼續追問:“我們這是去醫院嗎?”
許銘芳柔聲說:“我們先回家。”
回家?已經出院了嗎?那說明傷勢還不太嚴重,文雨心裏這才稍稍放松。可是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父親,又開始變得緊張不安,陷入分秒的煎熬。
回到家裏時,夜還很深,進了院子,下了車,整個房子燈火通明,門口站着許多人,文雨這會已經頭昏腦脹,只是依稀認出兩個堂哥沈正宏和沈正宇,就匆匆和他們問候過。
沈正宏的目光從文雨臉上輕輕掃過,讓她沒辦法探尋更多信息。他又跟許銘芳對望一眼,好像交流了什麽,就領着大家一起進了房間。
家裏的一切跟十年前相比,到底有多少變化,文雨已經無暇顧及,只是機械式的跟着大家往房間裏走。
分明被濃濃的親情包圍着,她卻覺得寒意越來越重,努力克制着不讓自己發抖,許銘芳握着她的手越來越緊,像是狠狠握在她的心上。
經過樓梯時,文雨突然想起那曾是母親摔落的地方,只覺得心裏一陣絞痛,頭更暈的厲害,雙腿也跟着發軟,只好在心裏默念:“沒事的,不會有事,一定不會有事……”
他們并沒有帶她上樓,而是直接到了客廳。剛一邁進去,擡頭就看見,最大的那面牆上,挂着一張照片,周圍還曼着黑紗。
文雨茫然地轉過頭,不可置信的盯着身旁的許銘芳。
許銘芳這時已是滿臉淚水,萬分悲恸地說:“雯雯,你爸爸半個月前就去世了,葬禮也已經辦過了,我們一直找不到你……”
轟的一聲,文雨腦中像有什麽突然炸開,所有的血液沉到腳底,整個身子不住的顫抖。許銘芳後面還說了什麽,她已經聽不見了。她曾經設想過所有可能的狀況,卻惟獨沒有設想眼前這一種,不是沒有,是不敢!
死了?怎麽就死了呢?照片上的父親,膚色健康,神色泰然,雖然多了一些蒼老,可明明還是好好的樣子,怎麽會是死了呢?
她看着身後的親人,似乎想找到不同的答案,可他們的表情,無一例外的挂滿了悲傷和凝重,一個個看下去,心裏只是越來越絕望,這時才發現,原來他們每個人的袖子上,竟都纏着黑紗。
這是她的父親啊,是生她養她的人,是害死她母親的兇手,是她決定用一生去恨的人,十年的斷層,連一面也沒見上,就這樣天人永別了?!——所有的愛、所有的恨,就這樣被帶走了嗎?所有因他的生命而産生的牽絆,就這樣被死亡斬斷了嗎?
她怔怔地盯着沈仲傑的遺像,混亂的思緒充斥着腦海,痛苦、絕望、悲傷,統統襲來,想努力抓住任何一種仔細感受,可是當所有感情猛烈撞擊之後,又瞬間渙散,變成一片空洞。
她不由自主朝着遺像走近,伸出手去觸碰,只一剎那,玻璃上刺骨的冰冷順着指尖穿透全身,雙手開始不住顫抖,雙腿也幾乎失去知覺無法站立,滾燙的淚水抑制不住地湧滿眼眶,遮住了視線,模糊了父親的臉,模糊了整個世界。
*****
文雨靜靜的躺在床上,腦海一片空白。
已經不記得是怎麽被安置在床上躺好,只記得銘芳在床邊坐了很久,講述了那場車禍的情況:司機耿啓忠重傷被送進醫院,而她的父親沈仲傑是當場死亡,因為實在聯系不上她,所以連葬禮也早在十多天前就已經辦完。
許銘芳說,所幸她的父親并沒有受多少苦就去了,似乎認為她也該為這個感到寬慰,接着又說了一大堆撫慰寬心的話,确定文雨沒有更多的悲恸,只是疲憊不堪,才放心離開。
溫軟的床被,沉重的困倦,她是真的想立刻入夢,甚至在想,也許睡醒之後,會發現什麽事都沒發生,一切還是保持原來的樣子?
昏昏沉沉中,看着窗外的天空,一點點發亮。過去的記憶無法抑制的湧現腦海,那些痛苦的、快樂的,像閃爍的鏡頭,一幕幕交替上演。
小時候坐在父親懷裏玩,不小心碰到他手中正在燃燒的煙頭,手上燙了個小泡,從那以後他徹底戒煙;……七歲時候換牙,父親說幫她看看,趁機會拔掉了最岌岌可危的那顆,文雨又氣又疼的哭了一天,他就抱着她哄了一天;……八歲那年,父親帶她去碼頭玩,她四處亂跑,差點被堆積的貨物砸到,自己還沒來得及哭,倒把父親吓的臉色發青,他向來很少對外人發火,那天卻狠狠怒斥了工人。
母親出事那天,文雨被吓暈過去,父親在她床邊守了一夜,但她醒來後,卻對他視而不見,從那以後,她沒有再叫過一聲爸爸,也再沒從他的眼睛裏看到過溫暖。
後來的歲月裏,父女之間沖突不斷,任何一件小事都能引發一場争吵,持久的僵持之後,也從來不會有真正的緩和,而她,也漸漸習慣了這種生活,習慣了叛逆,習慣了報複。
家裏是這樣,學校也是這樣,成績一落千丈,老師不斷要求見家長,更是多次做家訪,情況也沒有絲毫改變。曠課、逃學、打架、抽煙、早戀,所有家長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文雨通通做了個遍,最後終于被學校勒令開除,父親狠狠的教訓她一頓,揚言不再養她,不再供她讀書,要她自生自滅。
可最後還是托人找關系,花了一大筆錢,把文雨送進另一所重點中學。
文雨從來不怕他生氣,似乎他越生氣,她越感到心安,孜孜不倦的考驗着他的耐心,直到有一天,終于沖破了彼此的底線……
被輕輕推開的房門,打斷了文雨的思緒,一個身影走了進來,清秀的面孔,白皙的皮膚,兩頰淺淺的酒窩,從前經常梳着的單調馬尾,已經變成了滿頭柔亮的長發,瘦弱的身材也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
走進來的,是文雨的小堂妹沈亦雪,看到文雨正看着自己,以為是動靜太大吵着她了,歉然一笑:“大姐,你醒啦。”
她還是當年那個習慣用笑容來解決一切的亦雪。
“嗯。”本來想讓自己的聲音盡可能的溫柔,好緩解她的緊張,可是聲音發出來以後,卻已是虛弱不堪。
沈亦雪慢慢走近,仍是腳步輕盈:“大媽讓我看你醒來沒有,要不要下去吃點東西?”
“我不想吃。”她是真的不餓,只是覺得累,如果可以,真想一直這樣躺着,可是一點困意也沒有,只換來一身的酸痛。
“不吃東西怎麽行呢。”
文雨從床上坐了起來,這才看清整個房間,原來這還是在自己的卧室裏,所有的家具擺設,竟然沒有多大變化,只是,她卻快速的收回目光,不想再看。
“現在幾點了?”
“十點半了。”亦雪把窗簾拉開,溫熱的陽光立刻充斥進來,令人炫目。
有那麽一刻,文雨甚至有些恍惚,仿佛昨天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往的日子,從來都是平靜無波,而自己,只是做了一場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