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回到過去(下)
晚上十一點,文雨準備登上飛往霧島市的航班。
谷桐開車送她。
如果不是一再堅持說不用,并且囑咐他留下照看工作室,谷桐都決定要陪她一起回去。
“我已經給小顏打電話了,她明天就趕回來,等陳家來試婚紗,你和她……”
“行了行了,有我們在,你就放心吧。”
文雨本想趁着僅剩的時間再多交代幾句工作上的事,卻被谷桐打斷。
“我不放心也沒辦法啊,”她嘆氣。
這話讓谷桐很不滿,但看見文雨扶着額頭,一副憂愁的樣子,就沒有在說話,此刻她正陷入前所未有的煩亂。
“你那邊有什麽情況也要給我說,需要的話我随時過去陪你。”谷桐囑咐着。
她搖搖頭,然後又點頭。
其實,她是需要的,面對家庭,長久的壓抑和疏離,已經造成無法彌補的斷層,對于一切局面的未知,都讓她感到恐懼,根本應付不來。
但她也只能拒絕,那個家庭帶給她的痛苦回憶和仇恨心理,根本無法讓任何人理解和體會,所以她只能自己一個人面對。
坐在飛機上,透過窗戶看着璀璨的城市,雖然已是深夜,卻依舊彌漫着喧鬧,絢爛的夜景随着起飛漸漸遠去,直至被黑暗的雲層吞沒。灰暗陰沉的窗戶上,倒映着自己毫無生氣的臉龐。
用十年時間去擺脫的地方,卻只用三個小時就能回去了嗎?
她本以為,再也不會和家裏有任何關聯,當初離開時,也是這樣信誓旦旦下的決心,即使聽到任何有關家裏的噩耗,也可以波瀾不驚,心沉如石……
在最初的幾年裏,獨自闖蕩的孤獨感,讓她深刻的意識到,自己就像一個被遺棄的樹葉,被風肆意的吹着,不知家在何方,不知何時落地,她仍甘心漂泊,即使會在自己老去的那一刻,終生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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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後來,無依無靠的漂泊感,加速了滄桑的來臨,她開始覺得,也許時間真的可以沖淡一切,血濃于水的親情可以戰勝仇恨,也許她可以平心靜氣的面對父親,父女倆也許真的能有冰釋的一天。
她曾為這一天設想過無數種情形,也設想好每種情形該是什麽反應。原本以為自己真的能夠面對了,但是這一天真的來了,她才發現,原來根本沒有做好準備。
文雨把身子,深深地靠進座椅裏,就在這樣惶惶不安中放縱着思緒。
恍惚中,已回到了十歲生日那一天,滿心歡喜地跑進家,迫不及待的想要開始自己的節日。可是迎接她的卻不是歡聲笑語和禮物祝詞。
整個家被怪異的氣氛籠罩着,嘈雜聲從二樓傳下來,她蹑手蹑腳的上了樓,趴在門邊,看見父母正吵得面紅耳赤,而姨媽坐在一旁,聲淚俱下。文雨整個人都吓呆了。
“你有什麽好哭的?你哭給誰看?!你現在該笑才對啊!哭什麽呢!”母親面容猙獰對着姨媽怒吼着。
“姐……”
“別再叫我姐,我現在寧願當豬當狗,都不要當你的姐!我沒資格當你的姐!我沒有你這種不要臉的妹妹!”
“蘇璇!……”父親痛苦的低吼一聲。
“怎麽了?沈仲傑,我罵她你心疼了?天下女人都死絕了?你除了她就再找不下別的了?”母親歇斯底裏的吼叫着,“你說話啊?你怎麽又不說了?你繼續心疼,繼續護着她啊!讓我見識見識你們的真情實感,讓我看看我最親的兩個人是怎麽相愛的!……”
文雨聽不懂他們在吵什麽,哀傷的哭泣、憤怒的表情、仇恨的咒罵,這一切都讓她感到恐懼,不是沒有聽過父母争吵,卻絕沒有今天這樣恐怖。她吓壞了,重新又跑回樓下。躲在角落,捂着耳朵,試圖關閉一切,可是事情還是愈演愈烈,樓上的響動也越來越巨大。
“你就不能冷靜下來!你別忘了你肚子裏還有孩子!……蘇璇!”父親低沉的吼叫着。
“孩子?你還在乎孩子?你以為我還會把他生下來嗎?這種龌龊的父親,這種肮髒的世界,我不會讓他見到這一切。”
“姐,我求求你了……”
“你瘋了嗎?!你要幹什麽?!”
“別拉我,我就是要告訴所有人,我就是要全世界的人都來看看,你們的愛情,是多麽可歌可泣!啊……”
“蘇璇小心……”“姐……”
所有人都在驚呼,文雨猛地睜開眼睛,卻親眼看着母親從樓梯上滾下,躺在血泊中,一動不動。
……
一個驚顫。
文雨在夢中暈了過去,在現實醒來。
此刻仍身處幾萬尺高空,飛往霧島市的班機上,窗外漆黑一片,
怎麽會連着兩次都做這樣真實的夢……不,這不是夢,這是她記憶中最沉痛的一幕,就在越來越接近過去的時候,又開始密集重演。
腦海中似乎還回蕩着自己的尖叫聲,她揉着太陽穴,努力讓大腦恢複清醒。
一陣寒意襲來,她不禁打個冷戰,把滑落在身後的圍巾又重新圍起來,以求能帶來一些暖意。
眼角餘光掃過時,才發現,一個充滿玩味和探索的眼神,正深深地注視着自己。
那眼神的主人是鄰座的男子,之前并沒有多留意,印象中他一直戴着耳機專注的聽着音樂,可是現在,他已經摘下耳機,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轉移到了她身上,看的她渾身不适。
文雨好整以暇,微微調整坐姿,心裏快速尋思着,自己有什麽錯漏的地方可以引起他好奇。
“做噩夢了?”他開口就問,大多數的乘客都在夢鄉,整個機艙靜悄悄的,他渾厚清啞的聲音,顯得尤為響亮。
難道是剛才昏睡時有什麽失态,讓他看了笑話?文雨努力思索着,卻毫無頭緒。
而他這種過于熟絡的開場白,實在讓她感到厭煩,為了不想淪為對方無聊旅途中的解悶工具,所以,回敬了一個頗有禮貌、但足以拒人千裏之外的淺笑,希望能讓他知趣而止。
但他并沒讓她如願,非但沒有收斂沉默,反而優雅的伸出手,遞給她一個紙巾。
文雨立刻下意識地摸自己的嘴角,因為睡覺所可能出現的狀況中,唯一想到的就是流口水。但嘴角光滑幹燥,什麽也沒有。
而他看見她這樣的反應,早已綻開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
還從來沒有這樣尴尬過,文雨努力克制着即将爆發的惱羞成怒。
他的笑容依然沒有褪去,只拿着紙巾在自己的眼睛上晃了一下,然後又遞給她。
原來是讓她擦眼睛的,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臉上竟然還挂着淚痕,剛才的夢裏竟然哭過嗎?
她沒有接受對方的“好意”,慌忙從包裏取出紙巾擦拭了臉頰,并且迅速想着怎麽應付他。
“是去旅游嗎?”他問,語氣極盡友善。
她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低頭擦拭着臉頰。
“冬天也沒什麽好玩的,你應該也是霧島人吧?”
他倒自問自答起來了,她不禁在想,到底是他的意志和臉皮過于堅強?而是自己的冷漠清高過于軟弱?竟然仍不能讓他閉嘴!
“嗯。”文雨極其敷衍的答了一聲,臉上淡淡無波,心裏已經很不耐煩,看他還想再問什麽的樣子,趕緊收緊圍巾,微閉雙目,刻意加重疲憊之态。
那個男人燦然一笑,終于不再繼續發問,重新戴起耳機,閉目享受音樂,一副悠然自得的摸樣。
終于松了一口氣,文雨這才有時間悄悄地仔細打量他。一身面料高檔、做工精致的深色休閑西裝,很襯他的皮膚,看來也頗有些品位。五官清潤又不失硬朗,幾縷蓬松的頭發随意散落在額前,僅看側面也算擔得起英俊一詞,可惜桀骜不馴的眉毛和玩世不恭的嘴角,把原本很好看的一張臉,弄的讓人生厭。
想起剛才那抹充滿玩味的燦爛微笑,立刻失去了繼續打量的興趣。還有半個小時就能到目的地,文雨終于一掃剛才的猶豫不決,開始期盼時間過的快些。撇一眼窗外的漆黑,靜靜地閉目養神,等待時間慢慢滑過。
終于挨到飛機降落。
下飛機時,文雨只顧低頭收拾随行物品,不再給鄰座那個男人搭讪的機會,更刻意放緩速度,避開與鄰座那人同行。
也許是低估了他的品性,更或者是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他果然默默地從身後走過,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飛機。看着他的背影,文雨心裏竟然隐隐泛起失落,不僅自嘲起來:呵,明明不堪煩擾卻又不甘被冷落,真是天生的女人啊,劣根難改。
時鐘快到四點,還是深夜,本想自己坐出租車回家,但臨登機前跟沈正宏通過電話,他說會派人來接她,所以文雨一走出機場出口,就四處張望,想盡快捕捉與自己有關的接機牌,或者,熟悉的面孔。
只是不知道,自己的面孔,是不是還被他們熟悉?
候機廳裏亮如白晝,穿梭過稀落的人流,閱過一張張面孔,仍是一無所獲。
這時,有個身影從身邊閃過,利落的轉身,站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