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回到過去(上)
在千裏之外的另外一座城市,傍晚的太陽抖着明媚的光暈,洋洋灑灑地射進一間房內。
被百葉窗隔得破碎的光線,灑落在一塊白紗上,泛起熒熒白光。
那是純白的雪紡紗,做婚紗的上好料子,柔軟而光澤。此刻卻臨時充當着被子的作用,覆蓋在熟睡的人身上。
這間光線充足的房間,是文雨的服裝工作室,是她離家在外,努力打拼十年的成果,專門經營婚紗和禮服定制,面積并不小,但還是分出了休息區和工作區。工作區被一張張巨大的工作臺占去了大半面積,臺面上擺滿了圖紙、版樣還有各式布料。
肅立的塑膠模特身上,穿着各種成品或者半成品的婚紗,裙擺長長的拖垂在幹淨的地毯上,隆重而空洞。
除了工作區之外,在房間的一邊,特意用玻璃牆隔出一個小型休息間。
文雨就是蜷縮在這裏唯一的一張沙發上,沉沉入睡。如果不是連着幾十個小時沒有睡,實在累到精疲力盡,她不會保持着極度痛苦的姿勢,依然睡的這麽沉。
此刻,她正深深陷在自己的夢裏,無法自拔。
夢中的她,似乎回到了某個清晨的海邊,赤腳站在一塊岩石上,閉着眼睛,感受着海風吹進身體、淩亂的發絲拂過臉龐,感受着身邊的人帶給自己的安心和舒适,在他的懷裏,聞到了熟悉的味道,所有的寒意都被驅散,這樣的情境,熟悉卻又陌生。她幾乎已經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所以只是小心翼翼的依偎着,生怕一個呼吸都會吹散一切。
可她畢竟忘了這只是夢,當感受到他的手輕輕滑到自己的臉頰時,終于忍不住想伸手去擁抱他,卻抱了個空,眨眼的瞬間,身邊的人就消失無影,她站起來身來,驚懼地環顧四周,空曠的海邊卻只剩下海風,那人像是原本就沒有出現過。
天空被烏雲遮蓋,海水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湛藍,腳下劇烈顫動,整個天地轟隆作響,山崩欲裂,似乎瞬間就要把人吞噬,恐懼和絕望傾巢襲來,文雨實在沒有能力再承受,一個踉跄,失足從岩石上墜落,這一墜,終于把她扔出了夢外。
她猛然睜開眼睛,卻不知道出現在眼前的是什麽,只聽到耳邊傳來一陣聲音,有個人正搖着自己的身子。
“文雨,醒醒……醒醒……文雨……”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她慢慢把努力把渙散的意識拼湊起來,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谷桐。從沙發上費力坐起,看看周圍的一切,再看看真實的谷桐,才确定剛才的經歷只是一場夢,才确定自己真正的回到了現實。
“做什麽夢了?”他問。
文雨低着頭沒有出聲,她只想努力擺脫剛才的夢所帶來的餘悸,剛剛從一種無形的力量奪回的身體,像真的被重重摔過一樣,四肢百骸都散了架,更像被救的溺水者,不能正常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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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麽比失去的感覺更讓人痛苦,而這樣的痛苦她這一生不知經歷了多少次,就連在夢中,也把最痛苦的記憶,一次次重演。夢裏是折磨,可是夢醒之後的空洞感,卻更讓人心灰意冷。
想開口時,才發現喉嚨幹澀無物,谷桐倒了一杯熱水遞給她,喝了幾口之後,狀态才漸漸好轉。
谷桐不單是她的禦用攝影師,也是合夥人,更是生活上的朋友,甚至連入婚紗設計這一行,也是在他的積極鼓動和慫恿下完成。對于這樣一個身兼數職的角色,谷桐勝任自如。
十年前孤身一人來到這座城市闖蕩的文雨,沒有學歷,沒有人脈,起初只能靠一些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來養活自己,後來靠在工作中學習提升,頻繁的更換工作以及住址,使她成了光榮的城市漂流族。
直到後來,她在一間婚紗影樓,找到一份做化妝助理的工作,認識了孤身在外的攝影師谷桐,起初只是為了省錢,就跟他一起拼組房子,後來漸漸熟悉,變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在一次為客人拍婚紗照時,客人一直對婚紗造型不滿意,文雨憑着靈感和勇氣,動手給婚紗做了些改動,沒想到收到了意外效果,客人非常滿意。
經過這次以後,在谷桐的建議下,文雨利用業餘時間,開始正式學習服裝設計,靠着自己對時尚藝術的敏感,以及小時候積累的美術功底,很快上手。
谷桐拿出積蓄,跟她吊夥開起了這間工作室。起初的創業并不順利,婚紗和禮服訂做,一般人消費不起,消費起的人又不會找她這樣的無名小卒。
為了不讓谷桐的積蓄和自己的理想一起付諸東流,文雨想出了各種方法來推銷自己的作品,把做成的婚紗送去影樓,讓新人免費試穿,甚至親自當模特穿起婚紗,讓谷桐為自己拍了一組照片,寄去各種時尚雜志……在衆多努力之後,總有一樣起了作用,這才漸漸有了生意,工作室也逐漸有所起色。
時至今日,她已經在同行業中,小有名氣,而這一切,谷桐功不可沒。
谷桐是個長相不俗,性格溫柔的男人,不算出類拔萃,但也無可挑剔,雖然沒有遠大抱負,但也絕不吊兒郎當。文雨曾說過,如果不是自己對婚姻不屑,一定會考慮嫁給他。而谷桐的回答是,如果自己開始對女人感興趣,也會首先考慮文雨。
所以這麽多年來,他們之間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卻惟獨沒有催生出愛情。
“你怎麽來這麽早?”恢複過來以後,文雨問他。
“還早嗎?”他反問。
文雨看看窗外,已經昏黃一片,才知道自己已經睡了這麽久。
“我早上就來過,看你還睡着,就沒叫你。”看着她精神萎靡的樣子,很是擔心,“你就這麽睡着也不怕生病?!”
“病就病吧,病了就當給自己放大假。”文雨懶懶地說。
谷桐聽了,想氣,又氣不起來,“還沒睡醒?”
“有一點吧。”她是真的覺得渾身虛痛,酸軟無力。
“我知道小顏不在,你肯定會好好自虐,多久沒吃東西了?不餓嗎?”
“睡着了,就不覺得了。”嚴顏是她的助手,跟了她兩年,剛剛被放了一周的假去休息,而她這個體恤員工的老板,只好一個人連夜趕工。
“那現在呢?”谷桐像變魔術一樣,突然端出來一堆好吃的,擺到她面前。
“現在……”文雨笑了,“我就不客氣了。”這麽多年,她已經習慣了來自谷桐無微不至的照顧。所以連個謝字都沒有說,就開始心安理得地享用起來。
谷桐也笑了,看她吃東西的樣子,是真的餓了,又站起來去給她續了一杯熱水,然後就在旁邊,靜靜地坐着,默默的看着。
等到她快吃完的時候,谷桐才說:“我剛才來的時候,在門外好像聽見你手機響了,那麽大聲音也沒把你叫醒,看看誰找你吧。”
“喔。”文雨擦幹淨手,找了半天,最後才從沙發的縫隙裏摸出了電話,打開來看,只有一個未接來電,沒有名字,一串陌生的號碼,她回撥了過去。
“喂,你好。”
“喂。”是個男人的聲音。
“剛才是你給我打電話嗎?”
“雯雯嗎?”
文雨這個名字是她自己取的。血緣和姓名,都是人與生俱來、無法選擇的事,血緣已經不可能改變,為了和過去斷絕關系,她只好改變姓名,雖然身份證上顯示的是沈亦雯,卻已經很久沒人叫過,還叫的這麽親密,她愣住了,卻完全想不起是誰。
“你是哪位?”
“我是沈正宏。”
沈正宏,文雨的堂哥,她更是意外,都已經想不起來多久沒聯系過。
“大哥,怎麽是你?你怎麽知道我號碼的?”
“……我們找到你工作地方的電話,打過去問的時候,說你已經不幹了,後來托了很多人才找到你現在的電話,”正宏含糊帶過,“……我們找了你好多天。”
他極為簡單的敘述了一遍,她卻知道,僅僅幾天就能把她從刻意斬斷的過去又重新聯系起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真不知道他是怎麽辦到的。
還沒等她把疑點整理出來發問,沈正宏接着說:“雯雯,我要跟你說件事……二叔出車禍了,你要是方便的話,盡快回來吧……”
他的二叔就是文雨的父親,是她決定用一生去恨、卻十年都沒有在她生活中出現的人,甚至文雨慣性的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的父親。
車禍?她突然覺得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一直覺得惶恐不安,怪不得又做了那些奇怪的夢,原來一切真的都是預兆,原來真的有不好的事發生,可她怎麽也不會想到,事情會出在這裏。
“他……現在情況怎麽樣?”她聲音平靜無波,冷靜的連自己都覺得驚訝。
“電話裏說不清楚,你還是先回來吧……”聽他的語氣,就知道已經隐藏了不少內容,文雨的大腦裏面又開始嗡嗡作響。
雙方沉默了片刻,沈正宏突然問:“你會回來吧?”
“喔。”文雨腦子一片混亂,只是慣性的應了一聲。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你坐今晚的飛機吧,明早就能到。”
文雨答不上來,感覺突然變遲鈍了,沈正宏的每句話,她似乎都需要經過一段時間才能消化理解,然後做出反應。可是他的聲音已經變得非常急迫,等不及她有什麽反應。
“那你到了以後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
“……”
對方挂斷了電話,她沒來得及拒絕,其實是根本沒來得及思考該不該拒絕。她并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弄得驚慌失措、心亂如麻。只是感覺整個身心都被掏空一樣,反而一丁點該有的情緒都抓不住。
谷桐看她表情呆滞,明明已經結束了通話,卻還舉着手機貼在耳朵上,奇怪的問:“喂,怎麽了你?”
“谷桐……”她叫了一下他的名字,然後努力整理思緒。
“嗯?”谷桐焦急等着她的下文。
“我得回……回家一趟。”
回去,這是文雨冷靜下來之後,出現在腦海裏唯一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