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誘餌
批閱了一上午奏折,用過午膳後,魏黎春便有些撐不住,在結香攙扶下回寝殿小憩,或許是疲乏至極的關系,沉睡了一個多時辰才醒來。
聽得動靜,結香輕聲詢問道:“娘娘醒了?”
“嗯。”魏黎春應聲坐了起來,結香忙上來挽起床幔,外邊候着的小宮女端了臉盆手巾進來,結香服侍魏黎春盥洗完畢,取了搭在屏風上的一件柿子紅碎金對襟宮裝在手上,說道:“外邊下雨了,老人家常說‘一層秋雨一層涼’,明兒恐怕便要降溫了。”
怪道睡夢中耳畔“叮咚”之聲不斷,原來是秋雨在敲打殿頂的琉璃瓦,她站起身,張開雙臂,結香将衣裳披在她身上,熟練的整理好衣袖,然後系好明紫翡翠制成的衣扣。
魏黎春瞥了眼小宮女端在手中的鏡子,鏡中的自己臉盤典雅端莊人,衣着雍容華貴,恍如盛開的牡丹花,不似太後的威嚴,又不像少不經事的妃嫔們那般花枝招展,真真符合她皇貴妃的身份,嘴角由衷的露出抹滿意的微笑:“尚衣局真是越來越會辦事了,回頭莫忘了叫朱槿酌情打賞。”
即便不受寵,到底是執掌後宮的皇貴妃,尚衣局不但不敢怠慢,還要使出渾身解數的獻媚讨好,四季衣裳時興首飾,阖宮上下那是頭一份的,只是從前娘娘一心吃齋念佛,從未在意過,如今反倒突然關注起這些來,又聯想到娘娘近日來幾次滞留望月小築,莫非與皇上有破鏡重圓之趨?結香心下竊喜莫名,臉上卻恭敬應道:“是。”
結香遣了個小宮女去給朱槿傳信,然後沖了杯蜂蜜水,遞給魏黎春,見她慢條斯理的啜飲着,似是忘了傳召武陵侯侄女之事,便提醒道:“娘娘,武陵侯府上的二小姐來了有一會了。”
方睡醒,腦袋難免有些昏沉,魏黎春聞言怔了一下,随即道:“把人請到外廂罷。”
飲完整杯蜂蜜水,魏黎春這才起身,轉出屏風,來到外廂,魏家二姑娘,名喚魏纖珞的,已等候在那裏。因天色陰沉,魏黎春一時間也未瞧清她的長相,規矩倒是不錯,舉手投足間未有半點差錯。
魏黎春在主位的貴妃榻上落座後,朝她招了招手,極其和藹的笑道:“你且上前來,讓姑姑好生瞧瞧。”
魏纖珞聞言從地上站了起來,往前行了三四步,并擡起頭來。
怪道大嫂會誇她,這張臉簡直同她母親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她母親的容貌自然是極出色的,若不出色,一個镖局出身的江湖女子,如何引的二哥為她神魂颠倒這麽些年?
結香在旁笑贊道:“不愧是娘娘的娘人家,二小姐生的可真俊。”
這話說的巧妙,連魏纖珞帶魏黎春一起誇上,魏黎春在結香頭上拍了一巴掌,笑斥道:“就你會說話,還不趕緊給二姑娘上茶。”
話音剛落,便有宮女端着托盤過來,結香從上面取了蓋碗,端到魏纖珞面前,笑道:“二小姐請用茶。”
結香慣會湊趣,也是個頗懂眼色的,曉得魏黎春召侄女進宮,必有私房話要講,奉完茶,又侍候魏黎春服完藥,便招招手,帶着殿內的宮女太監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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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門方合上,魏黎春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不見了,她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氣憤道:“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竟然跑到青樓去大吵大鬧,若是傳揚出去,不止你沒臉,還連累了魏家其他姑娘,如此膽大妄為,即便族裏不處置你,本宮也不會坐視不理。”
“我既然敢做,便是想好了後果,至多不過一死,總好過糊裏糊塗被人賣掉。”魏纖珞抿了口茶,臉上不見絲毫驚慌。
這等話語,又兼如此神态,魏黎春不知該為她的無禮而生氣,還是該為她的膽色而喝彩,半晌才冷笑一聲,哼道:“本宮的确有意促成魏家與林家聯姻,這才向大太太打聽家裏姑娘們的事情,八字都還沒一撇呢,怎地到了你這裏竟成了板上釘釘之事?”
魏纖珞撇嘴道:“娘娘莫要拿這些官面話蒙我,林家權勢滔天,卻是滿門清貴,與皇室宗族并無任何姻親關系,林朝之何等聰明之人,豈會不知功高震主?沒點能拿捏的東西在上位者手裏,不但上位者寝食難安,自己也會戰戰兢兢,否則為何林靜清年逾十八始終未娶親?必是做好了尚公主的準備。可惜的是,娘娘劍走偏鋒,竟把大齊唯一的公主許給了一個整日游手好閑的公子哥,然後轉過身打娘家庶出侄女的主意,民女資質愚笨,委實不懂娘娘唱的這是哪出,林家那邊估計也糊塗着呢。”
“你口中‘游手好閑的公子哥’,那可是程國公最疼愛的孫兒,便是一事無成,也自有不菲的家産可以繼承,更何況程昕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在京中頗有美譽,字畫千金難求,豈是那些大字都認不全的纨绔公子哥所能相比的?”魏黎春略微解釋了一番,話到最後又覺得完全沒有必要,便随意道:“驸馬是皇上相中的,賜婚是太後下的懿旨,便是真的許給了一個整日游手好閑的公子哥,與本宮何幹?”
這種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讓魏纖珞聽的心寒,她自嘲一笑:“自小看着長大的都能這般無情,我們這種連面都沒見過的庶出侄女,只怕更沒有活路了。”
“你就這般瞧不上林靜清?”魏黎春生生被氣笑了,同時又替林靜清叫屈,明明是百年罕見的青年才俊,未來的國之棟梁,前途不可限量,原是尚公主都綽綽有餘的,卻被一個庶女嫌棄如斯。
魏纖珞不屑道:“倘若他真是個好的,大太太怎會一從宮裏回來便張羅着給三妹說親,三妹可是長房嫡女呢,豈不比我們這些庶女更相配?”
魏黎春無奈搖頭道:“姐妹們都是一處伴着長大的,纖玥是個什麽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她挑不起這個擔子。”
這倒是實話,那種清貴之家,只怕比魏家規矩都要嚴格,三妹自小被捧在手心上,其他姐妹也不敢與她争搶,真真是半點委屈都不曾受過,到時只怕三日一小鬧五日一大鬧,兩邊都不得安寧。
魏黎春見她嬌豔的小臉上眉頭緊皺,似是頗為郁結,思及當年花嫁之時,也曾接連數日眼下都挂着大大的黑眼圈,所幸未來夫君已提前見過,少了許多的擔憂,只是最後竟被退婚……強行将跑遠的思慮拉回來,她聲音軟下了幾分,說道:“與林家結親的事,也只是本宮一廂情願,尚未與林朝之商議,他是否同意猶未可知,況且即便他同意,也要找個時機安排他的夫人親自相看一番,魏家适齡的嫡女沒有,庶女卻有好幾個,未必就一定挑中你,何必就上蹿下跳的折騰起來,沒得壞了自己的前程。”
魏纖珞譏笑道:“姐妹們都是一處伴着長大的,三妹的性子我知道,其他人的莫非就不知道了?有我在,豈能輪到其他人?說是相看,不過是走走過場罷了。”
“你倒是自信的很。”魏黎春斜了她一眼,笑道:“這宮裏,除了太後跟朱槿黃婵,已很久未有人敢這樣與本宮說話了,新鮮的很,倒真有些想讓你當本宮的兒媳婦了。”
“撲通。”或許是太不按常理出牌了,魏纖珞驚的雙腿一軟,一下跪到地上。
“起來罷,只是句玩笑話,莫要當真。”魏黎春擡了擡手,示意她起身,嘆了口氣,道:“本宮自小與二哥感情最好,你是他唯一的骨血,即便不喜歡你母親,也不可能害你,林靜清确是個打着燈籠都難尋的好夫婿,本宮若是有女兒,誰也搶不走他,倘若這門親事真的成了,你可算是撿到了大便宜,正該偷笑才是。”
魏纖珞見對方語氣如此真誠,也就不再拗着性子,直言道:“既是娘娘這般說,想必那林靜清必是極好的,本不應拒絕娘娘的好意,可若是這般接受了,到底是不甘心,為何表姐妹她們都能随心所欲的選擇自個中意的男子,而我出身比她們要尊貴許多,卻沒有這個權利?”
“你的表姐妹們皆是出身镖局,走南闖北的江湖女子。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男女可同席,日久生情,倒也不奇怪,話本子裏最不缺的便是這些,未料到你竟然羨慕上了。”
魏纖珞聞言,往椅背上一靠,痞痞道:“人嘛,不都這樣,這山看着那山高,我豈能免俗?”
“便是給你這個權利,你當如何?‘聘為妻,奔為妾。’,如此做派,世家子弟一早就被吓跑了,誰也擔不起擅拐魏家小姐的罪名;便是有膽大妄為的江湖人敢與你兩廂情悅互定終身,你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走幾步路便大喘氣的嬌小姐,武功不懂,馬術不會,甚至連燒火做飯都做不來,必成為對方快意江湖的累贅。”少時話本子看的多了,難免做過這種夢,誰不曾年輕過呢?只是有些人夢醒的早,有些人夢醒的晚罷了。魏黎春耐心極好卻又毫不留情的啰嗦了一堆,最後總結性的說了一句:“所以,要想權利跟自由,下輩子重新投胎罷。”
魏纖珞陷入沉默,半晌沒吭聲,魏黎春也沒有太多工夫與她周旋,便幹脆的将籌碼抛了出來:“當年二哥怕你母親作為妾室會受委屈,一直沒有娶正妻。你母親過世後,他再無理由不成親,便開始做起纨绔子弟,整日混跡于天香院,原本有意與魏家結親的人家,見狀便紛紛打了退堂鼓。為伊至斯,二哥對你母親的情誼可見一斑,可惜的是魏家族長是個極為古板之人,縱使二哥想盡辦法,也不能說動族長準她入魏家祖墳。”
故意頓了一頓,她又斬釘截鐵道:“二哥做不到的事情,本宮可以做到。只要你答應嫁入林家,盡好魏家女林家婦的職責,本宮不但可以讓你母親遷入祖墳,還可以将她扶正,這樣二哥百年之後,便能與她合葬。”
母親想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的事情,被她輕飄飄幾句話便塵埃落定,無怪乎那麽多人拼死拼活的去搶那個位置,權勢真是個好物。
“如此豐厚的誘餌,我想不上鈎都難。”魏纖珞苦笑,本以為自己聰慧,鬧騰一番,衆人厭惡了自己,便不用去做那政治交易的擺設品,卻不想這邊早就挖好了坑,坐等自己上門來跳坑,心中十分的後悔,倘若昨個不那麽做,沒準如皇貴妃所說,林夫人未必一定瞧上自己,如今卻是非自己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