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
嘆了口氣。
我本來就不恨幸懿雍,她也不過是一個被困在禁宮裏的可憐女人,她愛的丈夫又不愛她,日子過得一定很煎熬。丈夫?想到這個詞,我停了停,蕭煥是我的丈夫,也是後宮中包括杜聽馨、幸懿雍、武憐茗在內的所有妃嫔的丈夫,我從來沒有想過既和庫莫爾在一起又和蕭煥在一起,那麽蕭煥想過既和我在一起又和其他妃嫔在一起嗎?
心裏有個聲音沙沙響了兩下。
我接着問嬌妍:“剛剛你說你師父傷了萬歲爺,怎麽傷的?傷的重不重?”
嬌妍說:“那天師父一見萬歲爺,就說皇後娘娘已經被劫走了。等後來和萬歲爺過手的時候,萬歲爺好像有些心緒不寧,據師父說章法都亂了。然後萬歲爺就給師父的毒香傷了,不過後來師父還是給萬歲爺制服了。
“那時萬歲爺的神情真吓人,我真以為他會殺了師父呢,誰知道萬歲爺還是放了師父,說要殺他的話就沖着他來好了,為什麽要牽扯到皇後娘娘你。”
嬌妍說着,臉上泛起不解的表情,似乎還沉浸在那天的回憶裏:“萬歲爺被師父傷了後,就一直在咳嗽。他說話的時候,臉色白德吓人,我從來沒想過能在一個男人臉上看到那麽傷心的神情……仿佛如果被擄去的人是他,反倒要好得多。所以後來萬歲爺說一定會把娘娘救回來,我就覺得萬歲爺哪怕是自己的性命不要了,也一定能做到的。”
原來蕭煥在去山海關前就帶着毒傷,我說他身子怎麽會差成那樣,一面想,一面有些生氣:“怪不得郦先生要說他太亂來,等他回來,我非要罵他!”
嬌妍一驚:“娘娘說什麽?”
“沒什麽。”我忙掩飾。
那邊小山關懷地看我,“小姐,路上風沙大,要不要沐浴一下解乏?”
我答應下:“好。”就不再和嬌妍說話。
我回了京師後,前方傳來全是好消息,兩方議和順利,庫莫爾接受了大武冊封的渤海王稱號,承金國歸順大武。
戰事陰雲一去,禁宮上下人人喜氣洋洋的,對于議和的始末,更有傳言說是萬歲爺孤身一人直闖敵營,庫莫爾被天威震懾,在大帳前發誓歸順。
我好笑地想,孤身一人闖敵營是不錯,不過不是用天威震懾,是以色相迷惑還差不多。
這天又傳來消息說,大軍已經拔營啓程,大概明日午時就能到大武門外,外朝內廷上下一片忙亂,布置迎接大軍凱旋的儀仗。
太和殿前依例要擺下宴席大宴群臣諸将,宮裏管事的太監和女官都忙了起來。小山不但是儲秀宮的管事宮女,還是兼理尚衣局的尚衣女官,也忙地不行。
太後照顧不過來場面,就把一直借着身體不适窩在宮裏睡覺的我也拉了出去。
坐在慈寧宮裏,一會兒來人跟我說皇後娘娘裝扮三大殿用的紅绫,庫存多少多少,還需采買多少多少,請皇後娘娘批下朱印好到內庫支取。
一會兒又有人來說,這是明日大宴科道言官席上的菜單,請皇後娘娘最後定奪。
一會兒還來人說,丹陛大樂已經在太和殿前排演好,請皇後娘娘過去看看……
這麽一天下來,等晚上時我也有點撐不住了,就托辭頭疼,回了儲秀宮。
晚膳根本沒來得及用,我就和衣倒在床上,聽着入夜後窗外一聲比一聲緊的北風,昏昏沉沉半入了夢。
正睡得沉,一雙有些冰涼的手輕覆在我臉上,耳邊有個熟悉的聲音叫了一聲:“蒼蒼。”
我忙睜開眼,昏黃的燭火下,蕭煥半蹲在床前,含笑看着我。
我來不及想別的,一把握住他的手:“蕭大哥?你不是明天才回來?”
他笑了笑:“大武的皇帝要明天才能到,我今晚先回來看看。”
我這才看到,他身上穿着蠱行營的玄色侍衛服,臉上也有些風塵,應該是易了裝馬不停蹄先趕了回來。
我起來,拉他也坐在床上,他的手雖然依舊有些涼,不過比前幾天是好多了,我問:“身體怎麽樣?好些了沒有?”
他笑着點頭:“休養這麽多天,已經好很多了。”
“那就放心騎着馬在寒風裏跑了?”我有些擔心,橫他一眼,再問,“庫莫爾和敏佳呢?他們回建州了?”
他笑笑:“就知道你惦記着他們,我們回師的前一天,他們已經拔營走了。”他說着,頓了下,又笑:“那個庫莫爾……一定要我在封賞他的诏書裏寫上白遲帆的事跡,還說正因為這個人,他才願意議和。”
我搖頭感嘆:“看來庫莫爾對小白始終不能忘情,只怕要思念終身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怎麽你也開始開這種玩笑。”
“你們兩個不是也開得挺高興的?”我沖他做個鬼臉,握着他的手,“蕭大哥,你趕回來,還沒吃東西吧?我去讓人送點吃的過來,再溫一壺竹葉青。”說着看他笑,“怎麽樣?突然覺得我賢惠了吧?”
他笑着點頭:“有那麽一點點。”
“什麽叫一點點?”我一邊笑,一邊擡手緊緊抱住他,頭靠在他的肩上,“蕭大哥,你能先回來看我,太好了。”
他也抱住我,輕輕拍着我的肩膀,沒有說話。
他的寒毒是控制住了,現在我抱着的這個身子是熱的,不像前幾天,無論穿多厚的衣服,也會感到裏面的身體是涼的。
是啊,只要他還活着,只要我還能抱到他,我還想那麽多幹什麽?
在庫莫爾大營裏他連呼吸都沒有,抱着他冰冷的身子的時候,我想只要他還能再說一句話,只要他還能再笑一笑,我就算馬上死了也沒什麽,現在他活着,身體是熱的,我還想那麽多幹什麽?
可是,有一只看不見的小蟲在我心裏咬着,沙沙沙沙,我找不到它。
“皇後娘娘……”嬌妍驚叫的聲音從殿門傳來。
我連忙擡頭,看到她捂着嘴愣在門口,手裏托着的嵌金琺琅托盤掉在地上,盤裏的香梨滾了一地。
她結結巴巴的說着:“男……男人……”
我覺得好笑,就把蕭煥抱得更緊:“是男人,娘娘我今天要通奸,你就在門口替我把風。”
嬌妍瞪大眼睛愣在那裏,小姑娘完全吓傻了。
蕭煥看不過去,轉過頭沖她笑了笑:“嬌妍,是我。”
嬌妍認得蕭煥的聲音,往這邊跑了幾步,等看清蕭煥的臉,就忙跪了下去:“原來是萬歲爺,可吓死奴婢了。”
我笑了:“不就是個男人?也能吓成這樣。”
“不是這樣說的,”嬌妍擡起頭認真和我争辯,“以前娘娘要紅杏出牆,我肯定會幫娘娘把風。可現在我知道萬歲爺待娘娘那麽好,我往後的意中人,能有萬歲爺待娘娘好的一半兒,我就心滿意足了。所以娘娘要是還對不起萬歲爺,萬歲爺該有多傷心。”
嬌妍嘴巴本來就巧,這幾句話說出來,我連連咂舌,轉頭看蕭煥:“你怎麽施展媚術的?連我的人都給拉攏去了?”
他笑,低頭對嬌妍說:“起來吧,謝謝你替我操心,不過不能告訴別人,在這裏見過我。”
嬌妍臉頰紅得像蘋果,站起來用力點頭:“請萬歲爺放心,奴婢死也不說的。”
我又笑了:“傻丫頭,哪兒就用得着死?”順便吩咐她,“你去叫廚房做幾個益氣進補的菜送來,最好清淡點,還有熱一壺竹葉青送來。”
嬌妍領命走了,不一會兒廚房就送了幾個精心烹制的菜肴,溫熱的竹葉青也連着小爐一并被送進來。
雖然說好了很多,蕭煥還是低咳了幾聲,我将偎好的參湯遞到他手裏,問:“蕭大哥,你今晚在這裏住下嗎?”
他接過湯碗,笑了下:“還要趕回驿站。”
“只要明天和大軍一起進城不就好了?”好不容易再看到他,我連一刻都不舍得,“明早再出城也可以吧?非要來回奔波?”
他笑了笑,沒說話。
我知道他一旦決定的事情,就不會再解釋很多,也很難改變,就笑了笑:“那也好,陪我吃完東西。”
最終他還是走了,用過膳之後沒多久,就準備出發。
我默默跟在他身邊,走到門口,把他來時穿的那件玄色大氅遞給他。
站在階下,他向我笑了笑:“蒼蒼,夜裏風大,你回去吧。”
我沖他笑笑:“蕭大哥,明天見。”
他也笑,玄色的身影很快隐沒在黢黑的夜幕裏。
我擡頭看了看,臘月的禁宮的天空,布着陰雲,看不到星光,顯得有些森然。
心裏那個沙沙的聲音,響了兩下,然後消失了。
德佑八年臘月初九正午,得勝回朝的王師經大武門,過護城河,一路由承天門逶迤入禁宮。
午門外八十一門禮炮依次響過,身穿戎裝的皇帝騎着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出現在禦道上。
文武百官候迎在禦道兩旁,這時行三跪九叩大禮,再和王師一同,簇擁着禦駕,依次從午門左右的小門進到城內。
皇宮內眷則守在金水橋內側,遠遠看到皇帝在馬上的身影,都拜了下去。
所有人都低着頭的時候,我偷偷擡頭,想看看蕭煥披着甲胄是什麽樣子,卻正好看到午門旁的側門裏,有一輛馬車經過。
那是輛翚車,車裏坐着的是後妃,過午門而不用下車,是極為尊榮的恩典。
我猛地想起,皇貴妃杜聽馨不在候迎的隊伍裏。
不僅如此,我回來後這麽多天,從來都沒有在後宮看到過她——她随駕出征了。
我不想讓自己亂猜,可念頭不聽使喚地飛快轉起來:杜聽馨随駕出征,她一直就在山海關城內,當我和蕭煥在庫莫爾的帳中時,她在幾裏外的山海關城中。我和蕭煥回到山海關時,那個房間裏甜膩的薰香是她的。當我回到後宮時,她陪着蕭煥和庫莫爾訂立和約。昨晚蕭煥急着要連夜趕回去,是因為她還在軍中等着他。
心裏那個“沙沙沙沙”的聲音越來越大,完全充盈了我的耳朵。
鑼鼓齊響的大樂,靜道太監的吆喝,全都隐退到了這個聲音之下,我終于明白,那條咬着我的蟲子是什麽了。
妃嫔們依然沒有擡頭,我卻慢慢站直身體,蕭煥騎着馬從漢白玉長橋的那一頭緩緩走來。
像我想象的一樣,他穿甲胄也很适合。
正午的陽光照射下來,黃金的铠甲,被黃金铠甲包裹的駿馬,都騰起了金黃的光暈,光暈的正中,他的面容清晰,仿佛一個天神,從雲瑞中徐徐走來。
歸無常說得不錯,有些人,天生就是給人景仰的。
駿馬越走越近,那個年輕皇帝的眉目也越來越清楚。
我卻開始恍然,這個華麗駿馬馱來的,是不是那個會在江南的秋風中對我微笑的年輕人?我曾以為那種溫柔只屬于我的那個年輕人?
蕭煥烏黑的雙眸撞上了我的目光,他看到了我的失儀,他的眼中卻沒有驚疑,他也沒有笑,只是靜靜看着我,目光中有的,是淡淡的溫和。
我身後是一片匍匐的人群,他身後是另一片匍匐的人群,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間覺得,他在一個遙遠的不知名的河岸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