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物競天擇
太子之位與皇位之間,僅僅相差一步之遙。
越是表面上僅有一步之遙的,往往越是遙不可及。
成功,即不是僥幸,也不是偶然。
失敗,往往是一種必然。
太子府的後院一片荒蕪的景象,春風在這裏也變得凄涼,草木已調零在融化着的春雪中。
後院深處有一間松木小屋,沒有窗,僅有一扇緊閉着的木門。
屋頂上的積雪,閃着銀色的光。
此時正是白天,陽光高照,只要将木門打開,溫暖的風和明媚的光便能探入屋內,屋內的人似乎更喜歡享受黑暗。
黑暗的盡頭,就是黎明。
那麽,黑暗将會持續多久?
梅雪苔一襲明黃色盛裝,配戴九尾鳳釵,華貴而大方,款款的邁進了太子府。
她走路時像風,像是能吹散遠山峰頂終年不消融的積雪。
她的眼神是冷靜而堅定的,就像是亘古不變的冰川。
侍女已報:大皇子拒不用膳。
大皇子,正是已廢黜的太子殿下,姓名為:徐道涵。
有很多人知道徐道涵已死,并且是親眼看到徐道涵在飲了梅皇後賜的一杯毒酒後暴斃了。這些人目前都被梅竹子收留,并妥善安置在平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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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中有大量的皇城禁軍,日夜看守。
梅雪苔已到了太子府的後院,院門處候着的侍從禀道:“大皇子拒不用膳,道:不需要。”
另一名侍從禀道:“大皇子已經有四頓膳食未用。”
一個人只要想活着,是不會拒絕用膳的。
梅雪苔輕聲的說了一句話。
侍女應是。
梅雪苔踏進了院中,調零的草木仿佛是突然就有了生機,她與生俱來就有這麽一種能力,一種能在瞬間就能賜予萬物極強生命力的能力,因為生命力已滲透進她的每一寸靈魂裏。
木門突然吱呀一聲的開了,光明鋪天蓋地的侵吞了黑暗。
有一張清瘦而蒼白的臉映入眼簾,他并沒有因突如其來的亮光而閉上眼睛,而是拼命的睜大了眼睛,去适應光,就像是他拼命的适應黑暗一樣。
他穿着灰色的長袍,書生裝扮,個子很高,儒雅的氣質并未因他的疲倦損失一毫。
他懶洋洋的站在那裏,就像是一只仍然在沉睡的獅子。
梅雪苔看到他的面容時,胸腔狠狠的一疼,她并沒有移開視線,而是就那樣目不轉睛的看着,她喜歡這種疼,終将習慣,她笑了笑,道:“徐道涵,你長得跟你的父皇真的很像。”
徐道涵沒看她,也沒應話,就像是院中只有他,他徑直踱到院牆的角落處,解衣,如廁。
梅雪苔的腳下踩着一棵枯草,她低頭瞧了一眼,移開腳,彎腰,将枯草撥掉,扔在一旁。
徐道涵順着原路往回踱着,沉重的絕望壓得他走起來路搖搖晃晃的。
梅雪苔正色的道:“曾經,本宮一直很不喜歡你,不僅因為你的嫡長子、太子身份,還因為在衆皇子中,你書讀得最多,仁德之賢天下皆知,在百姓和朝臣心中,你是承繼大統的不二人選,難以撼動。”
徐道涵一言不發,往木屋中繼續踱着。
梅雪苔笑了笑,道:“就像是曾經,那些女人不喜歡本宮一樣的道理,無非是自愧不如。”
徐道涵踱回屋中,關上了木門。
梅雪苔并不介意他任何有失身份的反常舉動,自顧自的道:“曾經,本宮一直不敢對你輕舉妄動,盡管本宮一心想鏟除你和你的勢力,擁立平王為太子。”
徐道涵默默的站在門後,黑暗中他緊閉着眼睛。
梅雪苔道:“就像是曾經,那些女人想除去我。不同的是,她們敢,她們也很迫不及待。”
徐道涵知道她對那些女人地位的威脅,不同的是,她是兇殘的豹子,那些女人頂多算是披着狼皮的羊。
梅雪苔笑得很愉快,道:“本宮耐心的等待了六年,如今,本宮贏了。”
徐道涵的頭仰了起來,眼睛猛得張開了,六年,真的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漫長到他以為他恪守太子的本分,就能保全,直到,慢慢的,他堅信他只要做好‘太子’,就能安全無事。
梅雪苔一字字的道:“你敗了。”
黑暗像利箭,将徐道涵團團的裹住,他不僅敗了,沒了尊嚴,還掙紮在垂死的邊緣,與其茍延喘息,一天一天的等死,不如一死了之。
梅雪苔一直站在原地未動,姿态很驕傲,笑道:“你以為目前這種局面是:成王敗寇?”
徐道涵承認他敗了,卻不認為梅雪苔是贏,贏這個字是為光明磊落的君子所準備,她,梅雪苔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
梅雪苔道:“不是成王敗寇,而是:物競天擇,适者生存。”
徐道涵的腦中忽然閃過一道光。
梅雪苔道:“本宮之所以能贏,是本宮相信本宮一定會贏,就如同,十餘年前身份低微時的本宮,在後宮之中被肆意的欺負,多次瀕臨死亡、苦苦徘徊在絕境中時,本宮堅定的相信本宮一定會活着并且将會活得很好一樣,只要有一點的希望,就要有萬念的信心,置之死地而後生。”
徐道涵暗忖:我也抱有很大的希望,還滿懷信心能順利的登上皇位,為什麽我敗了?
梅雪苔道:“有很多人像你一樣,希望與信心并存,卻還是失敗了,徐道涵,你知道你失敗在什麽地方嗎?”
徐道涵不知道,但他很想知道。
梅雪苔道:“因為你缺少失敗的教訓,也缺少在艱難的環境中生存的經驗,本宮之所以在六年間一直與你相安無事,就是為了消磨你的鬥志,使你疏于防範,讓你自認為你只要安守本份就能明哲保身。”
徐道涵明白了一些,原來他是敗給了自己。
梅雪苔笑了笑,笑得很自然,語氣也很自然,道:“本宮也曾敗過,敗的還不止一次。”
徐道涵的心中燃起了一團新的希望,整個人很熱血沸騰,因為,她也敗過,還不止一次,如今卻還能站得那麽高,高居皇後鳳位。
梅雪苔淡淡地道:“那些讓本宮敗過的人,都在臨死前,親眼見證過本宮勝利的輝煌。”
徐道涵知道他的生母是其中一位。
梅雪苔道:“本宮只讀過一點書,這十餘年間,有八個字時刻銘記于心,就是:卧薪嘗膽,有仇必報。”
徐道涵的雙眼在發亮,嘴角也泛起一絲笑,對,卧薪嘗膽,磨練心智,殺母之仇,必将要報!
梅雪苔譏诮的笑了笑,道:“本宮随時能殺了你。”
徐道涵突然又不想死了。
梅雪苔冷笑道:“本宮之所以還不殺你,就是讓你清楚的知道你的無能。”
徐道涵一怔,無能?
梅雪苔停頓了半晌,得意的笑道:“你根本就沒有資格當本宮的對手,本宮要留着你,讓你見證到本宮更大的輝煌後,再送你去見你的母親,作為我讓你多活一段時間的回報,希望你将本宮的勝利一五一十的敘述給你的母親聽。”
徐道涵的眼睛更亮了,每一寸時間都将化成一線希望,希望之光已在黑暗中跳躍着。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到底是見證她更大的輝煌,還是将她推下懸崖,這還沒有定數。
一個女人能置死地而後生,并活得有模有樣,他一個男人,憑什麽就要放棄?
徐道涵已經因滿腔的希望,而興奮的渾身顫抖。
梅雪苔面朝着陽光,笑了起來,笑得很得意。
徐道涵也笑了,仿佛是重生,靈魂的重生。
許久,梅雪苔才又開口說話了,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三位妃子,近來可好?”
徐道涵不想知道,壞消息不如不知道的好。
梅雪苔問:“你喜歡過梅竹子嗎?”
徐道涵簡直覺得可笑,他當然不會喜歡梅竹子,因為梅竹子是梅雪苔的侄女。
梅雪苔道:“你沒有,因為你知道梅竹子是本宮的侄女,所以你自始自終的冷落她、疏遠她,你自以為很聰明,其實是大大的愚蠢。”
徐道涵很想立刻打開木門,問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的手指剛碰到木門時,梅雪苔已經在說話了。
梅雪苔道:“本宮授意将梅竹子嫁給你時,她才年方十五歲,正是妙齡少女,情窦初開,與你一樣,對文學頗有興趣,徜若你善待她,與她多接觸,讓她知道你不僅是迷人的男子,還是優秀的夫君,并巧言讨了她的芳心,你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徐道涵還是不太理解。
梅雪苔笑了笑,道:“十幾歲的女孩子,一旦愛上一個男人,就會全身心的投入,不惜一切的為所愛的人,以她的聰慧,她一定會千方百計的幫你,助你一臂之力。”
徐道涵懂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福禍相依,看似一個陷阱,或許是一次轉機。
征服一個敵人所得到的價值,往往比交到一個朋友的價值還高。
看穿敵人并刻意提醒自己她的身份,對她有着主觀的成見,不如順其自然的讓她知道你的魅力,心甘情願的投靠于你。
梅雪苔平靜的道:“本宮也曾經錯過很多次機會,并落得了應有的下場。”
她接着說:“想活得更好,就要學會不斷的總結。”
徐道涵突然對梅雪苔有了一種很奇妙的情緒,像是肅然起敬,盡管她很嚣張,但她也在分享,她清楚的說出了這場角逐中敗的根源,以及贏的答案。
信心、希望、堅持、報仇……,這些都是表面上的托辭,梅雪苔之所以能贏,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她做好了足夠的準備。
梅雪苔道:“書看得多固然好,也要善用。”
徐道涵毫不猶豫的打開了木門,就像是他正視強烈的陽光一樣,正視着這個強大的女人。
這些天他一直憎恨梅雪苔,也對他自己很失望,此時此刻,他渾身充滿着力量,一種誓要與她一決高下的力量。
陽光像是刀子,割開一切混濁,使他更清醒,更振奮。
雖然成功是不可複制的,但是成功的人所具備的秉性都是一樣的。
徐道涵在不知不覺中,已被梅雪苔的言語感染了。
梅雪苔迎視着他,道:“你在書上一定看到過這句: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
徐道涵當然看到過,出自于,《舊唐書孫思邈傳》。
梅雪苔道:“你在書上一定還看到過這句:進有退之義,存有亡之機,得有喪之理。”
徐道涵當然也看到過,出自于《貞觀政要征伐》。
梅雪苔道:“以及這句: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
徐道涵知道,它出自于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韓非子》。
梅雪苔道:“本宮知道你看到過,本宮也知道,你只是看到過,并不真正懂它們的內涵。”
徐道涵不得不垂下了頭,他的雙腳站在陽光能照到的地方,身子仍舊在黑暗的屋裏。
梅雪苔笑了笑,霍然轉身,大步的向院外走去。
徐道涵一直崇尚儒家的學術,梅雪苔為了穩固統治,極力的推崇儒家,她讓百姓和百官知君臣禮講仁義德,而她所有的個人舉動皆是獨尊法家,她真正的做到了外儒內法。
在院門外,梅雪苔問:“大皇子的午膳可曾用過?”
侍女按事先梅雪苔的吩咐,應道:“回皇後娘娘,大皇子說是胃口不好,午膳便沒有用。”
梅雪苔道:“本宮倒有治胃口不好的良藥。”
徐道涵已覺饑餓,只盼着太陽能快些西下,早些享用到晚膳。
梅雪苔故意提高些音量,道:“三日內無需為大皇子備膳,三日後他定能胃口大好。”
侍女道:“是,皇後娘娘。”
徐道涵清楚的聽到了,也無計可施,只好忍受三日,權當是卧薪嘗膽了。
梅雪苔走出了太子府,她不允許徐道涵用拒絕用膳的方式抗議,從而達到自殺目的,只因為,徐道涵現在還不能死,他要活到該他死的時候,他何時該死,梅雪苔自有安排。
想讓誰活着,苦口婆心的勸說是無濟于事的,要讓他自己意識到,他應該活着。
梅雪苔做到了,她讓徐道涵看到了希望,讓他有了活下去的力量。
梅雪苔有一個習慣:從別人的身上分析失敗的教訓,讓它成為自我提升的經驗。
侍女掀開馬車簾,禀道:“奴婢收到了飛鴿傳書,寫着:屬下已跟蹤着流放周子弘的隊伍,請指示。”
梅雪苔道:“先解救周子弘的夫人,派人将她先護送過來。”
侍女應是。
梅雪苔道:“再解救周子弘的嫡女,派人将她随後護送過來。”
侍女應是。
梅雪苔笑了笑,又道:“然後,無需多言,只告訴周子弘他的妻女在我的手裏,請他前來與他的妻女相見,徜若周子弘爽快的答應,立刻全力解救周子弘,徜若他固執的談一些大道理,直接将他的人頭帶回來,這種不顧妻女安危,只為國不為家的人,縱有治國良方,實也不配多活。”
侍女應是。
皇宮,莊嚴的金色琉璃瓦頂與波動着的蔚藍天際,遙相輝映。
臨龍宮,靜谧。
梅雪苔輕輕的走到水晶棺床旁,像是怕驚擾到正在熟睡的皇上。
他睡的很香很沉。
梅雪苔溫柔的笑了笑,輕聲的道:“我明白了,明白了那些年,你為何任別的女人欺負我,卻不聞不問。”
那些年,她簡直恨透了他。
梅雪苔彎下腰,小心翼翼的撫着他的臉頰,柔聲的道:“因為,你要證明給所有人看,我有資格與你并肩,還因為,有些路,我不得不一個人走,你是在磨練我。”
一滴淚,落在他的眉心。
有些路,她不得一個人走,盡管寸步難行。
她開始感激那段時間,他看似冷漠的外表下,有着一顆保護她的心,讓她親身體驗瀕臨死亡,讓她在爾虞我詐的陰謀中掙紮,讓她獨立而頑強的存活。
真心愛一個人,不是時刻将她擁在懷裏,不是給她無法無天的寵溺,而是在一旁看着她向前走,盡管她跌倒了,仍舊滿懷深情的看着她站起來,看着她繼續向前走。保護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學會自我保護。
不管是愛情的最高點,還是權利的最巅峰,女人都需要具備基本素質之一:自立。
梅雪苔站直了,揚起了下巴,深吸了一口氣,用力的閉了一下眼睛,笑了,笑得很驕傲,她俯視着他,道:“我把徐風來培養成了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你呢,你把徐道涵培養成了一個書呆子,一個真正的書呆子。”
教誨徐道涵的都是朝廷中的重臣,圍繞着皇權與君臣、禮法。
教誨徐風來的都是俠客、隐士,圍繞着人性與世事。
梅雪苔悠然長嘆口氣,笑了,道:“我努力的把徐風來培養成一個優秀的男人,難道就是為了讓他成為別的女人的最佳丈夫?”
明月當空,思念像月光一般傾灑着。
任晶瑩十分清楚的知道,徐風來是她的最佳丈夫。
大孟國,永乾宮。
任晶瑩站在屋檐下,邀望着天際,她的雙手輕輕的搭在小腹,嘴角微微的笑。
還有三個月就能與徐風來團聚了,心裏暖暖的。
孟澤安讓她住進了永乾宮裏的獨院,一日三餐十分豐盛。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是大內總管張子俊,他頗為恭敬的道:“皇上請你前去寝宮侍寝。”
任晶瑩輕問:“侍寝?”
張子俊很直白的解釋道:“侍寝就是陪皇上睡覺。”
任晶瑩一怔,陪孟澤安睡覺?
張子俊低聲的道:“請立刻動身,以免惹得皇上動怒。”
任晶瑩咬着嘴唇,雙手始終搭在小腹上,她不能陪孟澤安睡覺,不能,她是徐風來的妻,腹中已懷着徐風來的孩子。
張子俊見她仍舊立在原地,沉聲道:“大孟國後宮中的所有女人都歸皇上專有。”
任晶瑩輕道:“好,我去。”
誰都身處過‘不能’但‘不得不’的局面裏,誰都不可例外的做一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
命運是詭異的。
任晶瑩踏出了院,朝着寝宮走去。
寝宮裏燃着燈,燃着許多的燈,将天際照得發亮,像是着火了一般。
任晶瑩在黑暗裏走着,朝着亮光的地方,就像是一只飛蛾,有着撲火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