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順其自然
晨,霧大。
天未亮,徐風來已是縱馬馳騁,出了京城。
他一襲藍袍,腰懸長劍,毛發如黑墨般的黑珍珠正疾馳在結着碎冰的小路上。
他的劍,玄鐵隕金鑄造,重數幾十斤,鋒銳絕超倫,紫氣赫然,劍身上雕刻着的白虎威嘯惟妙惟肖,浩然天下精致優雅,是梅雪苔所贈。
馬蹄聲劃破了四方沉寂的大地,驚動了雪被下的枯草。
絢爛的朝霞映滿天,大地已醒覺,霧已散。
黑珍珠拐入群山峰巒中,沿着浮着薄冰的湖泊繼續向前馳騁。
他似豔陽。
日出了東方。
在一座大山腳下,堅着一塊大理石的墓碑,此碑背山面湖,碑上只有兩個字:恩師。
徐風來跳下馬,懷着尊敬的心凝視着石碑。
今日,是恩師的祭日。
他不知道恩師的名字,也不需要知道,只知道恩師曾是叱咤江湖的俠客,後來隐居山林,被梅雪苔尋訪到并請出山,成為了他的恩師,那一年他才只不過九歲。
恩師教他習武練劍,教他為人處事。
二年前,恩師死了,心髒處被長劍穿過,死得很安詳。
恩師是他的人生啓蒙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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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師帶他走進了《易經》。
乾卦:
初九,潛龍勿用。
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上九,亢龍有悔。
用九,見群龍無首,吉。
恩師也帶着他走了《道德經》。
曰: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争,處衆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争,故無尤。
徐風來銘記着恩師說過的一句話:沒有什麽錯誤和行為,是不能被光明的人所原諒的。
恩師對徐風來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凡事都要講究随其自然,以不變應萬變。
良久,徐風來伫立在墓碑前,他沒有跪拜,沒有說任何的話,只是那樣站着。
感情是在心中,不只是在行動和言語中。
風吹着山坡上的樹,吹着深湖中的水,吹動了寂靜如初的四周。
今日,他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在站了良久後就開始練劍。
他只在恩師的面前練劍,就像是他平時從不攜帶劍一樣,是一種習慣。
太陽已照亮了整片大地,驅走了黑暗和寒冷。
他站在陽光下,如是璀璨的玉,異常的光明。
徐風來正色的道:“你們還不現身嗎?”
一聲狂笑傳來,道:“你是不是徐風來?”
從山坡的另一邊,跳出了六名全身勁裝的彪悍汗子,手持長刀,面露殺氣。
徐風來負手而立,迎視着他們,道:“我是徐風來。”
領頭的又是一聲狂笑,惡聲道:“我們已等你多時。”
徐風來道:“請問閣下們尊姓大名?”
領頭的冷聲道:“閣下們是來殺你的。”
狂笑聲不止,他們的長刀在陽光下閃着刺眼的光,刀柄上的血跡斑駁。
徐風來正色的道:“盡管我與你們無怨無仇?”
領頭的沉聲道:“不僅無怨無仇,還有恩有德。”
徐風來道:“洗耳恭聽。”
領頭的道:“你的人頭值十萬兩銀子,我們不會忘記你的恩德,不惜重金也要為你打造一副上好的棺材以示謝意。”
六人狂笑不止。
徐風來面不改色的道:“我恰好有十萬兩銀子,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為各位省去上好的棺材錢?”
領頭的冷聲道:“沒有你的人頭,我們不僅沒有十萬兩銀子,連兄弟六人的人頭也沒了。”
徐風來問:“你們一定要殺我?”
領頭的冷道:“你也可以自殺。”
他們要麽取到徐風來的命,再得到十萬兩銀子,要麽六個人的人頭落地。
徐風來要麽被他們殺,要麽殺了他們。
二選一,已經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
徐風來淡淡地道:“是誰指使你們的,你們一定還記得此人的長相?”
領頭的喝道:“廢話。”
徐風來道:“那就好,你們能死得瞑目了,如果你們一定想尋死。”
六人一陣狂笑,他們不相信徐風來有多大的本事,因為徐風來身上一丁點殺氣也沒有。
他們開始懷疑徐風來會不會武功,也開始懷疑徐風來的鎮定是裝出來的。
他們已經舉刀朝向徐風來,殺氣凝在一起,寒冷肅殺。
徐風來拱手道:“各位,這邊請。”
不能在恩師面前動武,以免擾了恩師的清淨。
徐風來話剛落音,整個人已躍出十丈之外。
六人一怔,沒想到此人的輕功如此了得,他們連忙去追。
徐風來站在曠野上,像是一座沉穩的大山。
他一直很冷靜。
六人已趕來,話已不必多言,大吼一聲,舉刀便砍去。
徐風來的手緊握着劍柄,在等着,等着他們過來。
劍出鞘,劍光如掣電,雪亮的劍,鋒而利,在太陽下閃着奪目的寒光。
劍氣逼人,燦超群星。
這是一把沒有沾過血的劍。
這只修長的手,指甲修剪的短而整潔,從沒有殺過人。
有很多沒想過的事情,卻在一瞬間就做到了。
凡事,講究順其自然,到了該做的時候就必須要做。
血,在陽光下跳躍着。
血,濺在白色的積雪上,滲透成了紅色的雪。
血,凝成血珠,順着劍刃朝着劍尖奔着,滴落,一滴,二滴……
他們已死,一劍劃破喉嚨,來不及呼完最後一口氣。
他們死的很輕松,沒有掙紮,沒有垂死的痛吟。
他們只是死在徐風來的劍下,并不是徐風來殺了他們。
是誰殺了他們?是那個指使他們的人。
劍已入鞘。
徐風來站在陽光下,看着他們的屍體,只覺惋惜。
他們死的無辜嗎?
不無辜。
他們本不必有殺人之心,事有因果。
徐風來能做的就是為他們準備六口棺材,讓他們入土為安。
他已跨上黑珍珠,朝着回京的方向馳騁。
是誰派人殺他?竟然選擇了埋伏在恩師的墓旁,這個人是算準了他今日會來。
黑珍珠穿進了白桦樹林,馬蹄踩在厚厚的殘葉上,粗大的樹杆密集的樹枝,盡管光禿禿的,還是擋住了許多陽光,灰蒙蒙的。
徐風來看到正前方的路中央似乎躺着一個人,他猛得勒馬,駿馬一聲嘶鳴,在空寂的山谷中異常的響亮。
潮濕陰冷的路上躺着一個人,一動不動的躺着,穿着破爛的棉襖,頭發亂蓬蓬的。
乞丐?
逃犯?
他來的時候也途經過這條路,很顯然,這個人是剛倒在這裏不久。
徐風來翻身下馬,并沒有走向那個人,而是立在原地環視着四周,除了白桦樹,還是白桦樹,看不到邊際。
大風吹起地上的落葉,天空中響着烏鴉的啼鳴,樹林裏說不出的幽涼。
徐風來朝那個人走近了些,看到了他的臉,是一個男子,三十餘歲,絡腮胡,黝黑的臉上清楚的印着歲月經過的蒼桑感。
這個男子閉着眼睛平躺,很顯然,已經昏迷。
徐風來遲疑了一下,蹲□,伸出右手去探他的鼻息。
在徐風來即将探到男子的鼻音的一瞬間,這個男子突然睜開眼睛,雙目圓瞪,面露殺氣,一道暗光從袖中劃出,短刀朝着徐風來的急刺。
短刀尖銳,速度很快。
徐風來的左手已快速的将長劍伸出,格住了這個男子的手腕。
刀停在半空,徐風來已起身閃開。
男子哼的一聲冷笑,道:“原來你早有防備。”
徐風來負手而立,道:“一個人平白無故的躺在了這裏,難免不讓人起疑。”
男子道:“你既然起疑,為何還要下馬?”
徐風來道:“萬一你并不是想殺我,我卻對你不聞不問,你若是凍死在此地了,豈非是相當于你死于我的冷漠?”
男子冷道:“我确實是要殺你。”
徐風來道:“為了十萬兩銀子?”
男子道:“為了二十萬兩銀子和我的一顆人頭。”
徐風來道:“今日死的人很多了,已經有六個。”
男子已緊握彎刀,冷冷的道:“你是第七個。”
徐風來道:“你一定要殺我?”
男子道:“你也可以殺我。”
徐風來道:“是誰指使你的,你一定還記得此人的長相?”
男子道:“當然。”
徐風來道:“那就好,你也能死得瞑目了,如果你一定想尋死。”
男子手中的彎刀猛得朝着徐風來抛去,穿透了風,穿透了灰蒙蒙的陰冷,在徐風來側身閃開的一剎那,穿進了一棵桦樹裏。
彎刀沒入粗大的樹杆裏,連刀柄也已看不到。
徐風來負手而立,他的神态很鎮定自若,冷靜的看着對面的男子,他還沒有撥劍,只是在等待。
等待什麽?等待這個男子自覺的離開?
這個男子得不到徐風來的人頭,就要丢掉自己的人頭,僅存的一線生機,是沒有誰舍得放棄的,即使還有希望,就不應該放棄。
徐風來不怕死,但他一定要死的有意義,死得有價值。
已不知道何時,這個男子的手中已握着一把細長的刀,閃着亮晃晃的光。
細長的刀如游蛇,韌而鋒,卷着漫天的殺氣如絲帶般沖着徐風來揮去。
徐風來已撥劍,劍氣似月光。
月光是明媚而溫柔的,月光點亮黑夜,陪伴着黎明的到來。
滿天的月光,點綴了這片陰森的樹林,使冬風變得舒緩,使寒冷戛然而止。
月光淡了,呼吸淺了。
男子已死,他的眼睛裏的殺氣還正盛,手裏細長的刀還在飄。
男子肯定沒想到徐風來手中的長劍,就像是月亮發出的光一樣,在一瞬間就普照大地,還像月光一樣的溫柔,讓人感覺不到痛苦,就安然的入睡,永遠的沉浸在最後的希望裏。
細長的刀落下,男子倒地。
一滴紅色的血順着劍尖滑落,落在枯葉上,與透亮的露水緊挨在一起,相互依偎。
劍已入鞘。
徐風來看着屍體,俯身,将男子的雙眸阖上。
又要多準備一口棺材了。
徐風來應該繼續趕路,趕回京城,找一家棺材鋪,買下七口棺材,為這些人收屍,讓他們入土為安。
他卻并沒有着急離開,也不打算繼續趕路了。
他是不是擔心前面還有人等着死在他的劍下?他的人頭會不會繼續漲,漲到了三十萬兩?漲到四十萬兩?
是誰一定要取他的命?
車輪聲碾過沉寂的天地,從樹林的另一邊傳來。
馬蹄聲踩碎了樹林的安詳,已在視線內。
徐風來遠遠的就看到了她,她騎着一匹白馬,穿着一襲紅袍,就像是一團燃燒着的火。
她好像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無論她出現在何處,總顯得跟周圍的一切都那麽的和諧。
她就是一片流動着的風景,無論何時,總能在瞬間就滲入人的心,映入人的靈魂。
徐風來在看着她,目不轉睛的看着她,只有離她很遠時,他才敢看她,當她近在眼前時,他總會将目光移開,從不敢看她太久。
馬停在了他的面前,馬上的女人跳了下來,朝着他笑。
笑得很動人,眼波很溫柔。
她真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渾身洋溢着熱情,生機勃勃。
她的美麗就像是鑽石,從各種不同的角度,能看到各種不同的美,每一種美都那麽的深刻,那麽的銘心,那麽的令人陶醉。
是梅雪苔。
徐風來已将目光微微垂下,他的餘光看到了仍在馬背上的林木森。
梅雪苔瞧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問:“他是你殺的?”
徐風來道:“不是。”
梅雪苔換了一種方式問道:“他是死在你的劍下?”
徐風來道:“是的。”
梅雪苔嫣然一笑,道:“很好,你學會幫人結束生命了。”
徐風來不語。
梅雪苔道:“你的劍應該不止只結束了他一個人的生命?”
徐風來道:“一共七個。”
梅雪苔說的很平靜,道:“他們都是我派來的。”
徐風來已經知道了。
梅雪苔凝視着他,道:“我就是想讓你明白兩個道理。”
徐風來在聽着。
梅雪苔道:“第一個:想要殺你的人,理由往往有很多種,而你要殺人時,卻只一個理由,那就是,你要活着。”
徐風來聽到了。
梅雪苔道:“第二個:想要救一個人時,一定要先确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呼吸,否則,一時的善良或會致自己于死地。”
徐風來欲言又止。
梅雪苔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說,你并不知道他躺在地上時,還有沒有呼吸?”
徐風來只好道:“是的。”
梅雪苔柔聲的道:“你為什麽不撥出你的劍,借以會傷害他的動作,先去試探他呢?”
徐風來不語。
他深深的知道她的聰明,也深深的知道她對人和事,有她獨特的方式,是一種她說出來後,讓人恍然大悟,卻又是少有人事先想得到的方式。
徐風來不僅明白了梅雪苔所說的兩個道理,還明白了另外的一個道理:有的人,很強大,強大到能懂得吸取別人的教訓;還有的人,很弱小,弱小到流血犧牲,被強大的人吸取教訓。
這是血的教訓,以生命為代價。
有些人的生命很輕薄,活着就是為了讓別人成長。
有些人的生命很沉重,衆多屍體和鮮血鋪成了一條路,通往某處。
某處是何處?
到過的人都已知道。
梅雪苔輕輕的問:“你有沒有受傷?”
徐風來道:“沒有。”
梅雪苔輕輕的問:“你是在生我的氣嗎?”
徐風來道:“沒有。”
梅雪苔溫柔的笑了笑,道:“殺人的感覺好嗎?”
徐風來道:“說實話嗎?”
梅雪苔道:“你向來很誠實的。”
徐風來道:“肯定沒有借刀殺人的感覺好。”
梅雪苔笑了笑,道:“擅用借刀殺人,就是從親手殺人開始的。”
徐風來不語,他不知道她有沒有親手殺過人,但清楚的知道,她真的很擅用借刀殺人。她讓他開始殺人,難道已經想好了,要借他的手殺她想殺的人了?
梅雪苔問:“我只親手殺過一個人,你知道是誰嗎?”
徐風來似乎想到了。
梅雪苔用一種很輕很淡的語氣道:“是我腹中的孩子。”
徐風來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竟然從心底湧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覺,像是痛苦。
梅雪苔道:“我還能記得,當我故意從樹上摔下來,倒在血泊中時,你笑得多開心。”
徐風來沉重的道:“對不起。”
梅雪苔只是淺淺的笑了笑,她做一件事情,永遠都不止是一個理由,她親手扼殺了腹中的孩子,一方面是為了逗徐風來笑,另一個深層的原因是:她要讓皇上知道,她會一心一意的撫養皇上與鐘情情的兒子,以此來換取在後宮有立足之地的籌碼,皇上當時那麽摯愛鐘情情,愛屋及烏,自然會被她的行為撼動。
一排馬車已駛來,停在旁邊。
一共七輛馬車,馬車上各裝着一口上好的棺材。
梅雪苔輕輕的嘆了口氣,道:“願他們入土為安。”
她實在是一個神秘的女人,任何事情她想得都比較周全,即使人是她所殺,也很難狠下心責怪她的冷血。
徐風來充滿欣慰的道:“是的。”
裝着棺材的馬車緩緩的駛來,馬車夫将地上的屍體擡進了棺材裏,七輛馬車便向前駛着,去收殓另外的六具屍體。
地上的血跡還未幹,有人永遠的沉睡了,總有人的靈魂難以安息。
梅雪苔翻身上馬,笑道:“與其為自己殺死的人難過,不如去尋找下一次要殺的目标,只要殺人殺習慣了,你就會發現,其實你是在幫着他們解脫,因為他們活着只會更痛苦。”
徐風來不語,他不想殺人,沒有誰該死,卻有很多人在自尋死路。
梅雪苔朝着徐風來笑了笑,便驅馬向前,走了。
林木森緊追其後,追上梅雪苔時,便放慢了速度,沒有與她并駕齊驅。
天底下還活着的人,沒有誰配與梅雪苔并駕齊驅。
林木森道:“我會殺了他。”
梅雪苔道:“你殺不了他。”
林木森道:“他是你的軟肋。”
梅雪苔道:“只要是人,都有軟肋。”
林木森道:“他是你唯一的軟肋。”
梅雪苔道:“他現在還必須要活着。”
那麽,到了何時,徐風來就必須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