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同命相連
大孟國。
煙霞院。
正午時分,任晶瑩坐在院中的木椅上,玩着泥巴。
黃色的泥土在她的手中極為的松軟,她白皙的雙手正靈巧的為泥土賦予新的生命力。
天氣晴朗,陽光出奇的明媚。
暖洋洋的太陽照在她恬靜的臉頰,她正一絲不茍的用泥巴捏着一只動物。
是一只羊。
她的動作輕柔而優美,表情很投入很專注,整個人顯得說不出的容光煥發。
已過了許久,當第二只羊角捏好後,她将羊雙手捧在手中,舉在半空,滿意的端詳了片刻,臉上洋溢着暖暖的笑。
冬風凜冽,積雪凍得硬而脆。
任晶瑩用地上的積雪擦拭去了手上的泥,再将木盆裏的衫衣洗了出來,擰幹了水,挂在斜躺着的枯樹枝上,看着滴着水的衫衣,她像是想到了什麽,回屋裏,把冬袍都抱出來,搭在木椅上晾曬着。
她把木盆裏的水倒在枯樹的根部,便端着木盆向院外走去,去摘樹枝上的冰條。
在摘樹枝上的冰條時,她的表情很虔誠,這些冰條融化的水,是用來洗臉、洗身、洗衣服的,她并沒有去想,當冬天過後,需要用水時去什麽地方弄。
摘好冰條後,她用力的把木盆移到院中的陽光下,微微的笑了。
盡管沒有水,也沒有火,但她卻已很滿足,因為有間避風的屋子和一張舒适的床,每天還會有一頓豐盛的飯菜。
任晶瑩歡快的踏出了院,朝着永乾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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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裏,每一個階段的生活都是值得感謝的,當任晶瑩在流離失所時,她在街上看到老伯伯在用泥巴捏動物,以此營生,便好奇的看了又看,很熱心的幫助老伯伯和泥巴,而後又提出幫老伯伯捏,老伯伯就将這個手藝傳呈給了她,久而久之,她便學會了用泥巴捏動物,她學會了十九種,捏得栩栩如生。
如今,任晶瑩用她的手藝裹腹,自食其力。
走到石子路的盡頭,穿過長長的亭廊,途經幾座獨伫的宮院,聞着冬風中吹徐而來的花香,任晶瑩已走到了永乾宮。
永乾宮的侍衛見是任晶瑩,便讓她進去了。
孟澤安曾下過令,只道是任晶瑩可以直接進入,不用通報。
為什麽不用通報?
孟澤安自己也說不清楚,此時的他正站在案旁,仔細的端詳着擺成一列的泥巴動物,每天一個,已經十八個了,大小相同,形态各異。
它們好像是有生命的,正用一種溫柔的目光回視着他。
就好像當他看任晶瑩時,任晶瑩每一次都沒有回避,而是用一種自然的眼神與他對視。
他幾乎無時無刻活在焦慮和恐懼裏,所以,他幾乎無時無刻不是暴躁而不安的。
他的焦慮來源于他還沒有登上皇位前,爾虞我詐,明争暗鬥,誰也無法真正的相信。
他的不安來源于他登上皇位後,發現朝廷就是一堆爛泥,已經惡心發臭,要麽就毀掉一切,要麽就腐爛其中。
自從他的眼睛觸及到任晶瑩時,他憤怒的心,從沒有那麽平靜過。
他不敢去想為什麽,他只是清楚的知道:任晶瑩是那個會打鳴的母雞送來的禮物。
她與那些盛裝在紫檀木大箱子裏的金銀珠寶一樣,是一份禮物,唯一的區別就是:她會呼吸。
這份會呼吸的禮物怎麽還沒來?
前些天的這個時候,他總能在窗前看到她款款的走來。
孟澤安已經忍不住向殿外走去,從他剛毅的臉上看不出他的心底的慌。
他的慌,源于她還沒有出現。
孟澤安大步的走到了殿外,大內總管張子俊連忙跟随,當他穿過一座假山時,一眼就看到了任晶瑩。
任晶瑩雙手捧着泥羊,徑直朝着那片橢圓形的湖走去,是皇宮裏最大的湖,位于永乾宮內,孟澤安每日清晨或傍晚就會在湖面上練劍。
湖面結着一層冰,湖岸旁的水仙花随風泛着淡淡的清香,蘆葦蕩早已枯黃。
任晶瑩折下幾根蘆葦,整齊的排列在冰面上,把泥羊小心翼翼的擺在蘆葦上。
陽光照在冰面,反射着耀眼的光。
任晶瑩走上了湖面,朝着湖對岸走去,她一邊走,眼睛一邊低頭瞧着,像是在找東西。
她走到湖對岸後,又走了回來,仍舊是低着頭走。
半個時辰過去了,她已在湖面上往返了數次,似乎是要找的東西還沒找到。
孟澤安遠遠的看着,問:“她在做什麽?”
大內總管張子俊道:“回皇上,奴才也不知道,聽宮女說,這些日,她每次進了永乾宮後,總是先到湖面上來回的走,大約走了一個多時辰後,再進殿裏見皇上您。”
孟澤安凝視着她,她一襲藍色的冬袍,緩緩的在明亮的冰面上移動着,就像是盛開着的一朵藍色的花,在呼嘯的冬風裏翩翩起舞。
陽光雖好,風也很大。
風吹亂了她的發,她的臉凍得通紅,她的雙手縮在衣袖裏,眼睛仍舊很仔細的尋着什麽。
孟澤安問:“她每天都在做什麽?”
張子俊道:“回皇上,這些日,她每天晌午捧着捏好的動物進永乾宮,将東西呈給皇上您後,她就回煙霞院用膳,一直到第二天再進永乾宮。”
孟澤安一字字的道:“朕問,她每天在煙霞院裏都做什麽?”
張子俊面露駭色,連忙跪下,唯諾的道:“回皇上,奴才該死,奴才只派人在院外守着,也不知道她在院內都做什麽。”
孟澤安問:“這些天都有誰進過煙霞院?”
張子俊道:“回皇上,奴才派的人一直在煙霞院外守着,從沒有人進去過,除了奴才。”
孟澤安側目看向張子俊。
張子俊忙道:“奴才是奉皇上之命,送膳食去的。”
孟澤安将目光又看向了在湖面上的任晶瑩,他的眼眸中多了絲奇怪的神色。
任晶瑩停住了腳步,站在原地,彎着腰仔細的看了又看,她又緩緩的移了幾步,不時的回頭看着,只見她又折了回去,撥掉發間的簪子,烏黑柔軟的發絲在逆着風飄揚,她伸手捋着貼在她臉頰上的頭發,将簪子放在了冰面,便快步的朝着岸邊走去。
孟澤安眺望着她的一舉一動,指尖有規律的輕敲擊着奇石。
任晶瑩回到了岸邊,折下四根蘆葦,又朝着湖中快步的移着。
孟澤安從奇石後走出,向湖岸旁走着,想近距離的知道她要做什麽。
任晶瑩撿起了簪子,把四根蘆葦擺成一個大大的四方形,她剛準備把頭發盤起時,就看到了孟澤安,她笑了,一邊向岸邊奔着一邊盤着頭發,喚道:“皇上,皇上。”
孟澤安站在岸邊,聽到她如此喚時,心中竟是稍稍一顫,嚴肅而沉詳的表情在一瞬間就多了一些說不出的溫和。
任晶瑩已到了湖岸邊,欠了欠身,輕道:“皇上。”
孟澤安注視着她的臉,她的雙頰通紅,嘴唇略有發紫。
任晶瑩微微一笑,從冰上捧起泥羊,雙手呈上,輕道:“皇上,喜歡嗎?”
孟澤安的目光仍舊沒有離開她的臉,淡淡的道:“你只會捏泥巴動物?”
任晶瑩咬着唇,輕道:“民女只會捏十九種動物。”
這只泥羊便就是第十九個,明日,任晶瑩就要準備做新的東西,與孟澤安交換飯食。
孟澤安伸出右手,他的手大而消瘦,道:“給我。”
任晶瑩微笑着,閃爍着明亮的眼睛,笑得很甜很暖,将泥羊擺在了他的掌中。
孟澤安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冰很柔,他的心猛得一抖。
任晶瑩輕道:“皇上,民女能回去了嗎?”
孟澤安手握着泥羊,瞧了一眼湖面上的用蘆葦圍成的四方形,問:“那是什麽?”
任晶瑩微笑着,輕道:“民女本想明日再跟皇上說的。”
孟澤安道:“現在說。”
任晶瑩輕道:“那塊冰面似乎要裂開了。”
孟澤安凝視着她的眼睛,目不轉睛的。
任晶瑩接着說:“民女本想等明日再看一看,那塊冰面是不是要裂開了。”
孟澤安問:“如果是呢?”
任晶瑩輕道:“如果是,民女就會跟皇上說:請皇上每日練劍時,不要再去那裏。”
原來,她每日在冰面上走一個多時辰,就是為了檢查湖面上結的冰有沒有要裂開,因為她知道他會在冰面上練劍,如果冰面裂開了,他會有危險。
而她在說話時,用的是一種很自然的語氣,神情是那麽的平靜,就好像是在做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說了一句很正常不過的話。
她那麽的細心,以免他出意外,迎着寒風刺骨沿着冰面巡視。
孟澤安的胸膛蕩起一股強烈的熱流,眼神不自覺的多了一些柔軟,他盯着她的眼睛,壓低了聲音,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任晶瑩輕道:“民女也說不出為什麽。”
孟澤安猛得抓住了她的手腕,稍一用力,低聲道:“你不必這樣做。”
任晶瑩咬着唇,眼神裏充滿了驚恐,輕道:“皇上別生氣,都怪民女今日貪睡了些。”
孟澤安看到她的驚恐,眼睛裏像是刺入一根針,皺起了眉,連忙松開了手掌。
任晶瑩垂下了頭,忽又擡起,輕道:“民女若不是貪睡了些,就會早些來了,像前些天,民女早些來,皇上就看不到了,皇上看不到了就不生氣了,是嗎?”
孟澤安奇怪的看着她,她的眼睛是那麽的明淨而透亮,這種傻乎乎的話從她的嘴裏說出來,使人無法不相信她的純情。
冬風在吹着,寂靜無邊。
過了許久,任晶瑩咬着唇,悄悄的揚起了下巴,悄悄的擡起了眼簾,想偷偷的看一眼孟澤安,她看到了,看到了孟澤安的眼睛裏有一種很熟悉的眼神,就好像是殺手常用的那種眼神,這種眼神裏的情緒她不懂,更說不清楚。
這是一種奇怪的眼神,有一點柔,有一點冰,好像還有一絲的痛苦,應該還有一些悲傷。
孟澤安收回了視線,遙看着遠方,遠方的一切都像是虛幻的。
被一個溫柔的女子用這種細微的方式關懷着,他體會到了難以言說的暖。
就像是一陣微風撫過花瓣時帶走了一抹清香般,耐人尋味。
她也說不出為什麽關懷他,卻就是那樣做了,她并沒有讓他感激,只是讓他別生氣。
任晶瑩輕道:“民女可以……”
她的話還沒說完,只覺眼前一黑,暈倒了。
她的身子那麽的輕薄,朝着冰冷的地面傾倒着,就像是在開在懸崖邊的花,被一陣狂風連根吹起般,美麗中帶着些許的幽怨。
幾乎是在一瞬間,孟澤安毫不猶豫的伸出了胳膊,接往了她,在她倒地之前,她閉着雙眸,臉色蒼白無色,倒在他的懷裏。
孟澤安喝道:“傳禦醫!”
侍女們先是一愣,連忙奔去傳禦醫了。
孟澤安抱起她,急步的朝着寝宮而去,他的心很亂,跟他的腳步一樣的亂。
她就像一只美麗的蝴蝶栖息在鮮豔的花瓣間一樣,那麽的寧靜而安詳。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為她蓋好錦被,掖好被角,眉頭皺得更深了。
凝視着她的臉,他簡直吃了一驚,他不敢相信他竟然開始擔心她了。
他笑了,苦笑,很苦。
他将手中的泥羊放在案上,坐在床榻旁守着。
她真的很美,她的美,并不是擁有驚豔的五官,而是一種讓人在看到她後,會由心升起一種很平靜很舒服的感覺。就像是在走了許久的路後,将酸疼的雙腳放入溫水中的那種感覺。
他忍不住伸手去輕撫她的臉頰,心卻是猛得一疼,手僵持在半空中。
她是那個會打鳴的母雞送來的禮物,一定是讓她來迷惑他的,他不能被她迷惑,不能!絕對不能!
他緊握着拳頭,猛得站起身,一拳打在案上,憤怒都清楚的寫在他凸起的青筋。
她還在昏睡,臉上已漸漸的恢複了一些血色。
這不是她第一次昏倒了,上一次她昏倒,他覺得是因為她受到了驚吓。
這一次呢?
任晶瑩微微的睜開了眼睛,緩緩的坐起身,看到了孟澤安,她想起來了,當時她昏了過去,應該是他救了她,便微微一笑,柔聲的輕道:“謝謝皇上。”
侍女道:“啓禀皇上,禦醫到了。”
孟澤安恢複了他平日裏的冷漠,肅目的看着任晶瑩,道:“朕想知道你還能活多久。”
任晶瑩咬着唇笑了,笑他突然這麽嚴肅,笑他說出這麽好玩的話。
帳蔓垂下,纖手探過紗帳。
禦醫號着脈,號了三次後,道:“啓禀皇上……”
禦醫不知道這位女子的身份,也不敢貿然用不恭敬的稱謂,一時也不敢妄言,害怕說錯了話,表情有些僵硬。
孟澤安一驚,難道她真的活不了多久?不由得語氣軟了些,道:“她怎麽樣了?”
禦醫道:“啓禀皇上,她有喜了。”
孟澤安一怔,道:“有喜?”
禦醫道:“回皇上,她已懷了身孕。”
她懷了身孕?
她懷了身孕!
這個會呼吸的禮物的肚子裏,竟然還有一個禮物。
孟澤安勃然大怒,踢翻了椅子,喝道:“都退下。”
頓時,慌亂的腳步聲嘈雜,宮女太監們匍匐在殿外,瑟瑟發抖。
任晶瑩躺在帳蔓後,她輕撫着小腹,幸福的暖意在她的唇角蕩漾着,喜不自禁。
孟澤安一把扯掉帳蔓,怒氣燃燒在他的眼睛裏,簡直要把任晶瑩燒成灰燼。
任晶瑩咬着唇,一句話也不敢說,怯怯的看着他,他在生氣?他生這麽大的氣?
孟澤安努力的平息了情緒,轉身背對着她,冷道:“是誰的?”
任晶瑩緩緩的下了床榻,走到他的對面,展顏一笑,輕道:“徐風來的。”
徐風來?
大徐國的五皇子,那個會打鳴的母雞的兒子。
孟澤安皺着眉,緊握拳頭,冷道:“你被他睡過?”
任晶瑩大方的迎視着他的眼睛,微微的笑着,輕道:“民女是徐風來的女人。”
孟澤安面色凝重,嫉妒之火熊燒,一拳打了過去。
任晶瑩沒有躲,她緊緊的閉着眼睛,挺直了胸,道:“民女是徐風來的妻子。”
一股強有力的風從她的眼前掠過,拳頭沒有打在她的臉上,打碎了她旁邊的花瓶。
破碎的聲音刺耳而驚心,說不出的無奈和凄涼。
孟澤安用力的閉了一下眼睛,深吸了口氣,緩緩的坐在床榻上,沉聲問:“徐風來不要你了?”
任晶瑩睜開了雙眼,她的眼睛裏閃着比月亮還柔和的光,很堅定的道:“他當然要我。”
孟澤安道:“你為什麽來大孟國?”
任晶瑩輕道:“皇後娘娘讓民女來,民女就來了。”
孟澤安道:“她為什麽讓你來?”
任晶瑩很坦然的輕道:“皇後娘娘說,皇上會封民女為大孟國的公主,再過三個餘月,就嫁回大徐國,做平王妃,做徐風來的妻。”
孟澤安突然就笑了,他不得不笑。
竟然,竟然有個人跟他一樣,被騙得凄慘,卻全無察覺。
大孟國的确會有一位公主,在三個餘月後嫁到大徐國,但不會是她。
她只是一份禮物,一份送到大孟國的禮物。
那麽,會打鳴的母雞為什麽要這樣做?
就是為了拆散徐風來和任晶瑩的這份不合适的愛情?而成就一份兩國的政治聯姻?
這麽一個可憐的傻女人,他竟然又有些同情她了。
孟澤安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直言相告?就說:傻女人,你上當受騙了?
他沒說,他不忍心,甚至當他不經意間觸到她那麽純真的眼神時,心中卻是泛起了隐隐的疼,他不敢向她揭開這是一個騙局。
任晶瑩咬着唇,見他許久不說話,似在思量着什麽,便輕道:“皇上封不封民女為公主都可以的,民女只想跟徐風來在一起,做他的妻,和他生孩子。”
孟澤安的嗓子突然很緊很緊,他緊抿着唇,默默的看着她,用一種憐憫的眼神。
任晶瑩微微一笑,雙手輕搭在小腹,輕道:“徐風來知道我懷了他的孩子後,一定會很高興的,皇上說是嗎?”
孟澤安沉默着,他們真是同命相連,都被那個會打鳴的母雞玩弄在股掌之中。
當大徐國提出這次聯姻時,滿朝文武百官都同意,他找不到恰當的理由拒絕,難道要跟百官作對?他只好被迫妥協了。
孟澤安卻看不透他的妥協背後,還會有什麽更危險的信號。
任晶瑩輕道:“皇上,民女餓了,民女能回去吃飯了嗎?”
孟澤安站起身,幽幽嘆道:“任晶瑩,朕能掐死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