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薄冰玉潔
煙。
滾滾的黑色濃煙飛竄在碧藍的天空中。
任晶瑩剛推開屋門時,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了又看。
失火了?
任晶瑩顧不得多想,就連忙奔出了院,朝着濃煙升起處而去。
她要看看是不是失火了,如果是失火了,她要去撲火。
她一邊擡頭尋着煙,一邊奇怪着路上怎麽沒有遇到任何一個人。
柳瑤草回大徐國了,那麽,宮中的其它人呢?
難道都在撲火?
任晶瑩快步的朝冒煙的地方奔着,她的頭有點暈,呼吸也困難了,她強忍着。
她奔到路的盡頭,又繞了一個彎。
穿過一座橋,又過了一個亭臺。
梅花香陣陣,積雪白茫茫。
她終于找到了冒煙的地方,也終于看到了人。
大片的人,跪在一片空曠的場地。
任晶瑩一眼就看到了孟澤安,他在站着,站在高高的平臺上,威嚴的俯視着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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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澤安的冰冷的聲音道:“這就是叛國的下場!”
鴉雀無聲。
跪在地上的人都不由得瑟瑟發抖。
任晶瑩聞到了一種奇怪的味道,像是肉的味道,焦肉的味道,她的胃一陣惡心。
她看到了一大捆木頭四周綁捆着許多的人,看到了熊熊燃起的火。
她聽到了嗷叫聲,刺耳悸心的嗷叫聲。
她仿佛還聽到了大火燒木頭的聲音,以及大火燒着人的肉與人的骨頭的聲音。
她震驚了,呆住了,他們犯了什麽錯,要被活活的燒死?
孟澤安也看到了任晶瑩,遠遠的看着她,憤懑竟開始緩緩的在消褪,就像是太陽出來,積雪一定要融化那般的自然而然。
柳瑤草離開了皇宮,孟澤安在知曉後,盛怒,他将瑤草院裏的所有侍女太監,以及當晚值班守皇宮四門的所有士兵,全都捉了起來,不由分說的全部綁捆在木頭上,并找來所有有品級的嫔妃,以及嫔妃們的侍女太監,讓她們親眼看着這些叛國者被活活燒死。
痛苦的求饒聲與猙獰的尖叫聲,響徹了雄偉皇宮的上空,就像是漫天的劍雨般穿透了每個人極軟極軟的神經。
任晶瑩捂着嘴,眼睛瞪得很大。
火燒的更旺,殘忍、撕裂、絕望、凄厲的嚎叫聲從未間斷。
沉默的所有人,她們的心都好像是木頭做的,縱使大火将木頭燒成灰燼,木頭連一絲□也不會有,更不會有求饒。
慘絕人寰的酷刑,滲透了人的血肉、骨骼、肝髒……
任晶瑩用力的咬着手指,她因這副殘忍的畫面渾身顫抖着,眼淚也忍不住落了下來。
她大口的喘着氣,心跳得越來越快,頭越來越沉,眼前一黑,忽然暈倒了。
她倒在雪堆上,倒在人群之外。
就像是一片受到驚吓的樹葉,緩緩的滑落在地。
有一陣風從空中吹了過來,那個身着一襲紫袍的男子落在她的身旁,輕輕的把她抱了起來,快步的朝着煙霞院而去。
沒有人注意到那個不茍言笑的皇上,在看到一個沒名沒份的女子暈倒時,眼中閃過的一絲慌亂與緊張,他毫不猶豫的朝她而去,那一份堅決就像是把七十九名無辜的人活活燒死一樣。
孟澤安坐在床旁,瞧着她蒼白無色的臉,手不自覺的伸了過去,還是緩緩的縮了回來。
她是那個會打鳴的母雞派來的人!
她是大徐國的人!
她……
在一瞬間,孟澤安的手猛得伸向了她的脖子,他的眼睛裏充斥着憤恨,想掐死她。
當他的手指碰到她冰冷而柔軟的肌膚時,又猛得彈開了。
她睡的很安詳,就像是嬰兒一樣。
他僅存的一點人性,竟像山谷清泉在陽光下閃着耀眼的光一樣,隐隐呈現。
過了許久,孟澤安褪□上的冬袍,蓋在了她的身上,悄悄的離開了。
他不能殺她,不能。
為什麽?
孟澤安的腳步重重的踩在雪上,積雪破碎,他走了,還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任晶瑩睡在床上,寒冷從木窗擠了進來,屋中潮濕而陰冷。
她在發抖,因為那場非常可怕的大火。大火吞食了那麽多的生命,在衆人冷漠的旁觀下。
無疑,她似乎也是冷漠的,可分明她當時的血是那麽的熱,心是那麽的疼,情緒是那麽的激動,她并不冷漠,她是吓傻了。
她在夢中輕泣,她的臉上已有淚。
她不相信孟澤安會這麽的殘忍無情,她不相信。
她開始渾身在顫抖,好像大火是在燒着她,将她一寸一寸的燒成了灰,她好疼,疼到無法動彈,疼得她想大叫又叫不出聲,疼得她猛得張開了雙眼。
她醒了。
這裏沒有大火,沒有殘暴,她正躺在一張大床上,身上蓋着暖和的冬袍。
夢?
一定是夢!
太好了,沒有人疼,沒有人死!
任晶瑩端詳着冬袍,孟澤安來過?
她不由得的牽動了嘴角,她就知道他是一個好人,他一定是見她冷,為她蓋上的。
她踱下床,打開了屋門,看到了夕陽将白雪照成了橙色。
竟然睡了整整一夜和大半個白天?
昨晚分明是睡在瑤草院,今兒怎麽回到了煙霞院?
她已不去想太多,沒必要想太多。
肚子咕的一聲,她餓了。
她忽然想到柳瑤草說過的話:宮中已沒有你這個人。
很顯然,負責送飯的侍女應該是以為她死了,所以,才沒有來送飯,以後也不會來送飯?
任晶瑩踱回屋子裏,坐在床上,看了看冬袍,咬着唇,在沉思着。
她的眼神落在了木桌底下,是一只碗,一只還沾着米粒的木碗。
她笑了,眼睛裏閃着明亮的光。
她站了起來,撿起木碗,走了出去,抓起白雪擦洗着木碗。
木碗擦幹淨後,她走到院外,從樹枝上摘下一根冰條,砸碎,放在木碗裏。
然後,她解開衣襟,把盛裝着冰的木碗緊貼着胸膛,冷得她打了一個哆嗦,她适應了一下,再把衣襟系上,朝着瑤草院走去。
她冷,她當然冷,誰把冰塊放在懷裏貼着肌膚,誰都會冷。
瑤草院的門關掩,院內沒有一個人。
人呢?
難道是都跟着柳瑤草一起走了?
任晶瑩叩着門,等了半晌見沒有人應時,便輕輕的邁進了院,徑直朝着後院走去。
有一棵盛放的梅花迎風伫立,香氣宜人,嬌豔的紅色瓣上還有着一層薄薄的雪。
她輕輕的摘下三朵豔麗的梅花,輕聲的道:“謝謝。”
她小心翼翼的将梅花放在掌中,悄悄的離開了瑤草院,回到了煙霞院。
裝着冰的木碗仍舊在她的懷裏,簡直要把她身體裏的溫暖全都吸走。
她裝了半盆的雪端回屋內,把三朵梅花輕輕的放在雪中。
任晶瑩有什麽打算?
只見她把孟澤安的冬袍輕輕的折疊整齊,擺在床角,再把她的另兩件冬袍全裹在身上,安靜的坐在床旁,微閉着雙眼,像是又要睡覺了。
過了許久,夕陽已沒入天際。
天,漸漸的暗了。
任晶瑩緩緩的睜開雙眼,褪下一件冬袍,又褪下一件,解開衣襟,從懷裏取出木碗,她笑了笑,碗中的冰全已融化成了水。
她小心的把木碗放在桌上,取來三朵梅花,把它們放在碗裏,并讓它們沉入水中。
肚子又‘咕‘的一聲叫着。
任晶瑩掩上了門窗,躺在床上,蓋着冬袍,準備睡覺了。
沒有食物,沒有火盆。
她安然入睡,很快,就傳來了她均勻的呼吸聲。
那些流離失所的日子裏,任晶瑩已習慣了饑餓與寒冷,也習慣了在任何糟糕的環境裏睡覺,苦難對于她而言,是朋友,她一直對它懷揣着虔誠的心,并和平相處。
夢,很甜很美很暖,她夢到了徐風來。
她知道徐風來也會夢到她,她相信他想她,就像是她想他,一樣的強烈。
相互愛着的人,兩顆心是有靈犀的。
徐風來的确在想任晶瑩,深更半夜,他仍舊獨自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擺弄着棋子。
花一朵躺在屋檐上翹着腿喝酒,揉了揉鼻子,哼道:“喂,你真的不要喝酒?”
徐風來不語。
花一朵從屋檐上跳了下來,雙腳穩穩的落在石桌上,盤腿坐在棋盤上,托着下巴,道:“要麽你帶我去逛青樓?”
徐風來不語。
花一朵哼道:“要麽我帶你去逛賭場?”
徐風來不語。
花一朵皺着眉頭,笑道:“你該不會想跟我在府中玩捉迷藏吧?”
徐風來起身,朝着卧房裏走去。
花一朵騰空躍起,擋住在門前,哼道:“為什麽不理我?”
徐風來問:“我有不理你?”
花一朵委屈的道:“當然有,三個時辰了,我跟你說了一百句話,你一句也不搭理。”
徐風來鄭重的道:“對不起。”
花一朵咬着唇,問:“幹什麽要說對不起?”
徐風來道:“我沒搭理你。”
花一朵問:“你幹什麽不搭理我?”
徐風來坦言道:“我滿腦子都在想任晶瑩,我擔心她。”
花一朵氣得跺腳,哼道:“你想她擔心她管我屁事。”
徐風來不語。
花一朵的聲音輕了些,道:“難道你以為我會吃醋?”
徐風來不語。
花一朵鼻子輕哼了一聲,道:“難道你以為我喜歡同性?”
徐風來不語。
花一朵咬牙哼道:“你該不會以為我喜歡你吧?”
徐風來道:“我不會自作多情。”
花一朵掄起拳頭打在他身上,哼道:“你放一百個心,我只喜歡異性,對同性不感興趣。”
徐風來道:“我不會擔心。”
花一朵揉了揉鼻子,哼道:“你最好別打我的主意,男寵什麽的,最好想也別想。”
徐風來道:“我不會打你的主意。”
花一朵吃的一驚道:“你想找男寵?”
徐風來道:“從未想過。”
花一朵松了口氣,道:“那就好,去睡覺吧。”
徐風來道:“多謝。”
花一朵讓開了,瞧着他進了屋,便也朝着自己的屋裏走去,她的屋與他的屋在同一個院子裏,中間隔着幾間屋子。
花一朵進了屋,插上門闩,輕聲的嘀咕道:“那個笨女人有什麽好想的,有必要想的睡不着嗎?難道你不知道,你睡不着時,我也睡不着嗎?”
她的淚簡直要落下來了,她開始喝酒,大口大口的灌,她只喜歡異性中的徐風來。
喜歡誰,最沒有道理可講。
花一朵并沒有因為徐風來喜歡任晶瑩,而放棄喜歡徐風來,喜歡徐風來是她一個人的事。
真正喜歡一個人時,是無法輕言放棄的,甘之如饴。
花一朵不放棄,任晶瑩更不會放棄。
當第一縷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時,任晶瑩已經醒了,她不着急梳妝,先是去看那只木碗,木碗裏的水已結成了冰,她微微一笑,喜上眉梢。
梳妝過後,任晶瑩把冰塊從木碗裏取出,用手帕包着,捧起孟澤安的冬袍,就走了出去。
她打聽着皇上的居所,侍女領着她到了永乾宮。
孟澤安正在湖中心練劍,一襲紫衣薄衫,劍氣逼人,身形矯健,一招一勢張弛有度。
自八歲起,他就習武,不論酷暑寒冬,每日清晨或傍晚,他總會用一個時辰練劍。
他已有了強健的體魄,在寒冷的冬天可以只穿着一件薄衫。
任晶瑩等了一個時辰後,孟澤安才從湖中心回到岸邊。
孟澤安站在湖旁,看着任晶瑩款款而來,竟是連湖岸旁盛開着的水仙花,也不及她嬌美。
任晶瑩看到他在這麽冷的天氣裏只穿着一件薄衫,便散開了疊整齊的冬袍,走到他面前時,欠了欠身,随即繞到他的身後,踮起腳尖,為他披上了冬袍。
她的動作是那麽的自然,沒有任何刻意,只是因為他的冬袍在她手裏,她就要為他披上。
孟澤安瞧了瞧肩上的冬袍,眸中浮過一絲奇怪的神情。
任晶瑩回到他對面,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手帕,輕道:“皇上,你看。”
孟澤安看了,看到明淨剔透的半圓形冰塊裏,有三朵鮮豔的梅花。
任晶瑩咬着唇,輕問:“皇上,喜歡嗎?”
孟澤安将視線緩緩的順着她的手,移到她的胳膊,她的肩,她的耳,她的臉頰,她的眼睛,目光停留在她的眼睛上,那清澈而明亮的眼睛,比冰還清,比玉還潔。
她的眼神是恒溫的,暖洋洋的,平靜靜的,就像是山谷中終年安寧的一汪清湖,是鏡子。
任晶瑩很自然的與他對視着,微微的一笑,輕道:“花兒開在冰裏了。”
孟澤安将目光移到她的唇,粉紅的唇瓣與整齊的皓齒,都含着淡淡的笑意。
任晶瑩咬着唇,雙睫垂了一下,随即擡起了眼簾,輕道:“皇上不喜歡?”
孟澤安道:“朕要喜歡?”
任晶瑩微笑着輕道:“皇上若是不喜歡,民女再回去,做一個別的。”
孟澤安道:“這是你親手做的?”
任晶瑩點頭,道:“嗯。”
孟澤安伸出手掌,他的手很大很寬,道:“如果朕喜歡呢?”
任晶瑩喜悅的笑着,把冰塊緩緩的放入他的手裏,輕道:“如果皇上喜歡,民女想用它跟皇上換一樣東西。”
孟澤安的眉頭皺了一下,緊緊的握着冰塊,心中升起一股怒意,冷道:“換什麽?”
任晶瑩用一種很自然的語氣輕道:“一頓飯。”
孟澤安的手掌不由得的放松了些,詫異的道:“一頓飯?”
任晶瑩點頭,輕道:“民女好餓。”
孟澤安只覺不可思議,一個女子讨好他,僅僅是想要一頓飯,這麽簡單的要求。
不對,她沒有讨好他,她是在用一樣她親手做的一樣東西,與他交換一頓飯。
孟澤安确認道:“你想用它,跟朕換一頓飯?”
任晶瑩微笑着點頭,充滿期盼的目光凝視着他,輕道:“可以嗎?”
孟澤安猛得把冰塊扔向湖中心,冷道:“你把朕當什麽了?”
一旁的侍女都吓得紛紛跪下,面露驚駭之色,她們都看得出皇上生氣了。
任晶瑩一怔,看着冰塊在湖面上拼命的向遠處奔着,咬了下唇,輕道:“請等等。”
說着,任晶瑩大步的跨上結了冰的湖面,去追那塊冰,腳步輕盈,像是在冰上舞。
孟澤安看着她的背影,眉頭皺得更深了,她真是一個讓人難以理解的女子,不是嗎?
任晶瑩追到了冰塊,小心把它捧起來,包在手帕裏,又奔了回來。
她的臉紅紅的,喘着氣,輕道:“它很快就會粘在冰上,取不下來了。”
孟澤安冷冷的看着她,他一聲令下,就能把結了冰的湖面砸開一個洞,把她塞進冰下。
任晶瑩輕問:“皇上,民女現在能回去了嗎?”
孟澤安臉上雖是很嚴肅,他的心裏卻是難免有了笑意,這個女子這麽有趣?他突然想知道,她會多有趣,也想知道梅雪苔讓這樣一個有趣的女子來,到底有何意圖。
任晶瑩咬着唇,輕道:“民女想回去再做一個別的。”
孟澤安問:“你還會做什麽?”
任晶瑩輕道:“民女會再想想,能有什麽可以做。”
孟澤安伸出手,瞧了一眼她手裏的冰塊,道:“拿來。”
任晶瑩遲疑了一下,緩緩的打開手帕,把冰塊放在了他的手中。
孟澤安道:“朕給你一頓飯。”
一旁的侍女都知道,孟澤安常用的一個詞是:賞,這是他第一次用:給。
任晶瑩笑了,笑得很快樂,目光中充滿了感激,輕道:“謝謝皇上。”
孟澤安見她笑,竟也淺淺的笑了笑,道:“以後,你可以通過做各種各樣的東西,跟朕換吃的,你若想吃飯,只能通過這種交換的方式。”
任晶瑩點頭,笑了,明媚的笑臉在陽光下顯得那麽的美麗而光彩奪目。
她不能平白無故的吃他的飯,他是一個好人,讓她有機會通過自己的方式去換取食物。
孟澤安看着她,心想:就這麽簡單的一件事,竟讓她如此喜悅?竟讓她笑得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