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各取所需
昨晚落了一夜的雪,院中已積了厚厚的一層。
黎明,徐風來剛踏出卧房,就看到了院外的梅竹子。
四周一片白茫茫的雪,梅竹子一襲綠袍站立着,宛若是春雨中的綠竹。
她在等他,已不知等了多久,從她的表情中,看不到任何的端倪。
他說過:平王府中除了東北牆邊的獨院卧房,任何地方你可以随意進入。
盡管她并不需要記住他說過的話,但有些游戲規則還是必須要遵守的。
徐風來已踏着雪走到了她的面前,她的儀表始終是那麽的高貴而優雅。
梅竹子欠身行禮,聲音薄涼的道:“不知平王可願進梅竹子的房中一續?”
一陣冷風吹過,又開始飄雪了。
梅竹子見徐風來似乎是有些遲疑,又道:“不知平王可願進梅竹子的房中,看一樣東西。”
徐風來沒有理由拒絕,道:“可以。”
梅竹子示意道:“平王請。”
徐風來在前面走着,梅竹子在後面跟随,她每一步都踩在徐風來走過的腳印裏。
庭院靜悄。
無一名侍衛。
徐風來吩咐過,只道是側王妃要創作,喜靜,不可擅自前去打擾。
Advertisement
院中種着一大片竹子,有幾間精致的雅軒。
進了院中後,梅竹子在前面引路,朝着竹林後走去。
穿過竹林,映入眼簾的是一間木屋,這間木屋所使用的木材并不普通,徐風來已聞到了陣陣的幽香,這是金絲楠木特有的香,紋理天然的淡雅而靈動,頗為稀貴。
梅竹子所暫時居住的這間木屋,使用了大量皇宮儲備的金絲楠木,是由數十名皇宮工匠用了一日一夜建造出。
徐風來耳聞過梅竹子是一位對生活頗有講究的文人,所需的筆墨紙硯皆是特制,自是書房中的擺設與物件皆為精心。懂得享受生活的人,自然也懂得如何奢侈。
奢侈,在梅竹子這般優雅的女子眼中,是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
伴随着金絲楠木的幽香,徐風來還嗅到了一種奇怪的味道。
血腥味!
徐風來思量着,目光四下搜尋,發覺血腥味是從屋中飄出來的。
随着梅竹子推開屋門的那一瞬間,撲鼻的血腥味濃烈的令人作嘔。
徐風來并沒有掩鼻,他只是站在門前,肅目凝神,下意識的環視四周。
梅竹子已步入屋內,指着床榻,清淡的道:“平王可願踏進房中,以便能清楚的看到梅竹子所指之物?”
徐風來沒有理由不進去,他相信她。
相信她什麽?相信房中不會有陷井?相信他不會成為獵物?相信她只是想讓他看一件東西?
可是,他又是為什麽相信她?她的眼睛永遠就像白雲一樣的淡,她的表情永遠就像是湖水一樣的靜,她的語氣永遠就像浮冰是一樣的清,她的氣息永遠像瑞雪一樣的涼,她就好像天生的置身事外,讓人看不透。
徐風來擡腳邁進門檻,向前走了兩步,朝着梅竹子所指的方向看去。
一張床榻,精美的珍珠羅帳,青色被褥,被褥上繡有青色的竹子和豔紅的梅花。
很顯然,徐風來只是看到了一個男人,一個渾身被血染的赤身裸體的男人,正安靜的躺在床榻上,有一把匕首仍舊插在他的心髒處。
徐風來不由得一怔,即是一眼看過去,目光所觸及到的刀傷口,就有不下十餘刀。
這個男人是誰?
怎麽會躺在平王府裏的側王妃的床上?
是誰用這種近乎殘忍的方式殺了他?
血,在地上流淌着,濕透了散落在地上的衣衫。
血腥味,彌漫在空中。
梅竹子款款走到床榻邊,撥出匕首,漫不經心的又朝着那男人身上刺了一刀。
徐風來難免驚愕,眉頭一蹙,就這麽一個亭亭如玉般的女子,當手裏握着刀時,卻竟然如握着毛筆般的随意。
梅竹子清淡的道:“平王以為一個男子流這些的血,可抵得了一個女子的落紅?”
徐風來緊抿着唇,負手而立,緊鎖着眉頭凝視着她。
梅竹子清淡的道:“他與我睡了一整夜,我贈他如此數刀。”
徐風來想不到梅竹子竟然做出這種事,卻是能知道她會用如此平淡的語氣說出。
梅竹子回視着他,就像是在看大自然一樣,毫無情緒。
徐風來沉聲道:“他是誰?”
梅竹子清淡的道:“一個工匠。”
徐風來長長的籲了口氣,背後的雙手都不由得握成了拳頭,他難過,難過梅竹子這樣輕率,也難過梅竹子這樣草菅人命。
梅竹子道:“他是修建宮殿的工匠,很年輕很健壯,長得也不錯,手藝很好。”
徐風來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就是那樣站着,連他自己都能覺得他的表情略有僵硬。
梅竹子落坐在楠木椅上,道:“梅竹子的腹中應已懷有骨肉。”
徐風來沉聲的道:“我不是說過,我會想辦法的。”
梅竹子道:“平王可知,即是皇後娘娘下的旨意,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她看到她想要的結果。”
徐風來正色的道:“我只知道,同樣的結果,絕不可能只有一種辦法。”
梅竹子道:“平王以為梅竹子所采用的這種辦法,如何?”
徐風來嘆道:“你覺得你這樣做,是否……”
梅竹子道:“是否?”
徐風來道:“是否有欠妥當?”
梅竹子道:“平王是指,梅竹子與他共度一夜有欠妥當,還是他死在這張床上有欠妥當?”
徐風來道:“你以為呢?”
梅竹子清淡的道:“現在問題已經解決,平王無需再為此事擾心了。”
徐風來鄭重的道:“現在問題才剛剛開始。”
梅竹子平靜的看着他,無論在何時,她總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一種真,像是認真,又像是純真,總之,這是一種很珍貴的眼神。
徐風來道:“你帶一個工匠到這裏來,是瞞不過府中侍衛的眼睛。”
梅竹子道:“唯一沒有瞞過的一雙眼睛,現在已經永遠的閉上了。”
徐風來順着梅竹子的目光,轉過身,窗下正躺着一個侍女,脖子上勒着一條絲帶。
梅竹子清淡的道:“是不會有人将這件事,報給皇後娘娘聽的了。”
徐風來猛得握緊了拳頭,臉色變得很難看,他的手在發抖,有一股憤怒的火燃燒着。
梅竹子仿佛有些害怕了,她緩緩的站起身,用一種薄霧般的眼神望着他。
徐風來的雙眼緊緊的閉了一下,難過看着她,一字一字的道:“你不該随便殺人!”
徐風來痛恨任何殘忍的事情,最痛恨随便殺人,這種最沒有人性的暴力。
梅竹子道:“平王為什麽如此難過?”
徐風來肅目的道:“我沒想到你竟然還會殺一個無辜的侍女。”
侍女何錯之有?
盡管侍女是梅雪苔派來的,是梅雪苔的耳目,但侍女就沒有選擇,她只能效忠于梅雪苔。
一直以來,徐風來對這些侍女都頗為一視同仁,只因為他知道她們的可憐與無辜。
梅竹子清淡的道:“平王以為她死的無辜?”
徐風來肅目的道:“你以為呢?”
梅竹子道:“平王以為梅竹子若是因為沒有懷上身孕而死了,可算無辜?”
徐風來正色的道:“一個無辜的人,是不會忍心殺另一個無辜的人的。”
梅竹子道:“普天之下,就沒有無辜的人,只有活着的人,和将死的人。”
徐風來忽然想起了梅雪苔說過的一句話:只有與我們站在同一個戰線上的,才能成為好人,我不會讓任何一個壞人活在我的眼皮底下。
女人是不是都這麽極端?在她們的眼裏天下的人就只有兩種,非正就是反。
徐風來正色的道:“他們本不必死的。”
梅竹子很輕很淡的道:“他們的确本不必死。”
徐風來道:“他們卻是死在你的手裏。”
梅竹子平靜的看着他,清淡的道:“他們只是因我而死。”
徐風來詫異的道:“因你而死?”
梅竹子用一種很自然的語氣道:“我問工匠:我與你共度一夜,你願不願意把餘生給我?”
徐風來的目光不由得看向工匠。
梅竹子淡淡的繼續說着:“一夜極歡,醉生夢死,他接過我遞給他的匕首,刺進了心口,他說:我已戀你許久。”
徐風來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就像是一面牆,看不到她的心。
梅竹子道:“我只是念他為我流得血不夠多,才補了幾刀。”
徐風來緊握着的拳頭緩緩的松開了。
梅竹子道:“侍女是自殺的,她将工匠領來,瞞來了其它人的眼睛,并在院外把守。”
徐風來轉身又看了看侍女,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在平王府已有六年。
梅竹子道:“她在把脖子套進挂好的絲帶裏前,說:皇後娘娘和平王都對奴婢不薄,奴婢不能背棄皇後娘娘,奴婢也不願對不起平王。”
忠義自古難兩全。
這個侍女,以死成全了自己的忠義。
梅竹子清淡的道:“平王可相信梅竹子?”
徐風來沒理由不相信,卻也找不到很有說服力的理由能相信,但他就是相信了。
梅竹子知道他會相信的,因為他是一個有原則的男人,跟有原則的人相處,就應該真誠。
真誠分兩種,一種是:确實如此;另一種是:聽上去确實如此。
徐風來心道:難道梅竹子要與梅雪苔抵死較量?
他唯有靜觀其變。
梅竹子還知道,徐風來在等着看她将要如何與梅雪苔抗争,她會讓他看到的。
徐風來正色的道:“是你不相信我能保你周全。”
梅竹子道:“平王不願梅竹子安心的創作?”
徐風來道:“你能安心創作,正是我的初衷。”
梅竹子道:“既然如此,此事已了,平王可還要怪梅竹子?”
還要怪?
人活着已是不易,更何況是活在梅雪苔的眼皮底下。
死去的人将永遠的死去,只願活着的人能活得久一些,活得好一些。
徐風來正色的道:“不管是活着的人,還是将死的人,都是一個人,只要是人,就有資格活着,只要活着,就要心安理得的活着。”
梅竹子道:“平王以為梅竹子還會做有欠妥當的事?”
認錯的方式有很多種,有直接和間接的。
徐風來聽出了梅竹子用了一種最間接的方式,盡管她的語氣仍舊是那麽的薄涼。
除非迫不得已,一個真正的男人,是需要無時無刻的顧及女人的尊嚴。
女人的尊嚴就像是男人的眼淚一樣,一樣的昂貴。
徐風來不知道梅竹子以後還會不會做有欠妥當的事,他只知道當務之急,最重要的就是妥善的處理這兩具屍身。
院中,一片空地上,有幾棵松樹躺在雪堆裏。
梅竹子道:“平王可願挖一個大坑,将他們埋下,種上松樹。”
要瞞過侍衛們的眼睛,将兩具屍體運出去,簡直是不可能的,即使是運了出去,仍舊是要将他們安葬,不如,就地處理,畢竟,沒有侍衛會擅自闖進院中,可以放心的挖坑。
徐風來道:“可以。”
梅竹子道:“松樹下有一把鐵鏟。”
徐風來不得不承認,梅竹子已經在事先考慮得很周全。
除非想到了更好的辦法,否則,就只能按照目前還不錯的這個辦法去做。
徐風來開始鏟土,他先是将積雪鏟開。
雖然徐風來不精于此道,但他有力量,只要有力量,不擅長的事往往也是可以做成,只不過是需要付出很多的汗水。
很顯然,徐風來不怕流汗
往往,男人都不怕流汗,也不怕流血,只是怕流淚。
當徐風來聽到異樣的聲音時,花一朵已經雙腳穩穩的站在大片的竹林上了。
花一朵揉了揉鼻子,哼道:“地底下有任晶瑩?”
徐風來擡頭瞧着花一朵,只見花一朵身上穿着的,正是徐風來昨天穿的那件外袍,大大的,寬寬的,很不合身,顯得花一朵更為瘦小。
梅竹子用一種平靜的眼神看着,她已經決定緘口不言。
花一朵從竹林上飛了下來,落在他們的眼前,看着徐風來手裏的鐵鏟,哼道:“地底下一定有任晶瑩,要不然,你怎麽會賣力的做這種粗活?”
徐風來上下打量着花一朵,道:“你是不是穿錯衣服了?”
花一朵也上下打量了自己身上的衣服,道:“沒穿錯,正面的朝外,前後也沒穿反。”
徐風來道:“我會安排制衣局的下午來府一趟,為你做冬袍。”
花一朵才不想有自己的冬袍,她就是想穿徐風來的。
花一朵翻了梅竹子一個白眼,沖着徐風來哼道:“別告訴我,你來這裏就為了挖坑。”
徐風來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花一朵咬着唇,哼道:“雪地裏有腳印,我跟着腳印來的。”
徐風來也明白了。
花一朵看着梅竹子,活生生是一個吃醋的模樣。
梅竹子回視着花一朵,目光一如既往的清冽。
花一朵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晃了晃頭,道:“你知不知道,你冷的簡直能把人凍死。”
梅竹子并不打算說話,跟一個在吃醋的人說話,說什麽都是錯的。
徐風來道:“花一朵,找我有何事?”
花一朵哼的一聲,一屁股坐在雪堆裏,道:“沒什麽事,來看你挖任晶瑩的。”
徐風來道:“我是在挖坑,種樹。”
花一朵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大笑起來,笑得臉也紅了,上氣不接下氣的道:“想騙我?”
徐風來道:“我挖坑種松樹,信不信由你。”
花一朵揉了揉鼻子,看着他,他不像是在說謊,更何況,他從不說謊。
徐風來的确沒有說謊,挖坑即為了埋屍身,又為了種樹,只說其中一個理由,這不算是說謊。
花一朵什麽也沒說,大步的走了。
徐風來看着托着雪地的外袍,突然很想笑。
梅竹子用一種很自然的口吻道:“他喜歡你。”
一個人在看着自己喜歡的人時,眼睛裏的神情是不一樣的,就連說話的語氣和一些小動作也不一樣。當事人或許不知道,旁觀者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徐風來并不解釋,他知道其實花一朵一直不喜歡他,才會這樣三番五次的找他的麻煩。
若不是因為喜歡一個人,為什麽會有事沒事的找這個人的麻煩?
徐風來正色的道:“他是平王妃任晶瑩的好朋友。”
梅竹子知道任晶瑩。
不多時,花一朵興沖沖的回來了。
徐風來仍舊一絲不茍的在挖着坑。
花一朵得意的笑道:“我決定跟你做一個生意。”
徐風來道:“什麽生意?”
花一朵道:“這個大坑我來挖,抵消昨天我借你的五百兩銀子。”
徐風來搖了搖頭,花一朵如此瘦小,徐風來當然不能讓花一朵做這種事。
蒼促的腳步聲傳來,徐風來不由得看向院外,只見十名侍衛手拿着鐵鏟小跑着過來。
花一朵笑道:“這個生意你不做也不行了。”
徐風來肅目的看向侍衛,他們站在院內,排成一排。
花一朵跳了跳,擋住徐風來的視線,輕聲的道:“實話告訴你,我雇他們來挖坑,一個人十兩銀子,總共花了一百兩,白賺了四百兩。”
徐風來沉聲道:“他們竟然會為了十兩銀子擅自進來。”
花一朵咬着唇,偷笑道:“他們不是為了十兩銀子。”
徐風來看着花一朵,不由得他又想到了那次任晶瑩組織侍衛們摘石榴,雖然他不會怪罪侍衛們不遵守他的命令——不得擅自進入院中,但是,他不理解這些侍衛為什麽會聽任晶瑩和花一朵的。
花一朵道:“為了四個字:平王有令。”
假傳平王的命令!
平王有令:平王要種樹,雇你們來挖坑,一人十兩銀子。
平王府裏平王最大,既然是宣稱平王有令,侍衛們自然不敢懷疑是真是假,更不會在乎是多少銀子。
任晶瑩用的是哪幾個字呢?七個字:平王會很開心的。
花一朵朝着侍衛們揮了揮手,道:“開始挖坑。”
徐風來道:“慢着。”
花一朵生氣的看着他,哼道:“不就是為這個女人種幾棵樹嗎?你有必要親自動手挖?”
徐風來恍然大悟,對啊,就是種樹而已,事情本來就是這麽簡單,何必顧慮,完全可以等侍衛們挖好了坑,再遣退他們,親自動手做不願意別人知道的事。
花一朵輕聲的嘀咕道:“我欠你的五百兩銀子我會還給你的,這一百兩銀子算我自己掏腰包的,還不行嘛?”
徐風來放下鐵鏟,示意侍衛們開始挖坑。
花一朵偷瞧了梅竹子好幾眼,憤憤不平的心道:壞女人,一點也不知道心疼大色狼笨蛋。
徐風來一直在旁邊看着,以免滋出意外。
花一朵用力的捶了徐風來一拳,咬牙哼道:“笨女人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這個大色狼笨蛋!”
忽然,徐風來的心,狠狠的疼了一下。
想一個人時,心也是會疼的。
徐風來遙望着天際,心道:任晶瑩,你還好嗎?
此時此刻,任晶瑩剛剛抵達到大孟國的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