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鎮紙與桌面相碰,發出輕微的聲響。
日光被薄薄的輕紗和窗紙過濾,柔和地落在傅知妤臉頰。郁金裙鋪曳在地上,宛如綻開的花瓣,光影落在裙擺,似清波微漾,波光粼粼。
今日文華殿的冰放得很足,甚至于她覺得有些冷,忍不住蜷起身軀。
衣擺摩擦的聲音突兀響起,傅綏之擡眸,小女郎的身形像細弱的花蕊,微微顫抖。
他知道傅知妤會過來。不過,比他預料的時間晚了些。
先去求助了傅楷之這一點讓他十分不悅,這才是傅綏之至今沒有開口的緣故。
鴉色長睫動了動,傅知妤雙手交疊至身前,額頭輕輕觸碰指尖,說道:“陛下要如何處罰我都心甘情願。”
從傅綏之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後腦勺,烏發垂散。
他微哂:“心甘情願?”
“是。”傅知妤頓了頓,“舅舅做錯了事,罪無可恕,能不能……能不能饒他性命,我願意代他受過。”
傅綏之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帶着審視的意味。
傅知妤惴惴不安。
一旦知道了傅綏之不是自己的哥哥,看着都覺得面目冷肅。
不對,她是不是直視龍顏了?
她趕緊低下頭,胡思亂想間沒注意到來人已經走到身前。
微涼的手捏住她的下颔,迫使她仰起臉。
傅知妤心想難道處死她之前還要先看看怎麽折磨她嗎?還是要端詳一下她的容貌,日後跟人說起來還能回憶一下當時的場景。
她對上傅綏之那雙寒潭似的眼睛,小女郎眸中閃過一絲茫然。
“沈贻要是知道親女兒為他求情願意以身受過,不知道會不會愧疚。”傅綏之語氣譏諷。
“親、親女兒?”傅知妤睜大眼。
“原來你還不知道,就敢随随便便說代他受罪。”
傅知妤聽出話中的怒氣,下颔被捏得有點疼,她不敢掙紮,只好忍着。
所以她是沈大人的女兒,那真公主呢?
“過完周歲就病逝了,屍骨就埋在沈修媛的墳邊上。”
傅知妤更加啞口無言。
原來沈修媛病逝前指定要埋在那,是因為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她親生的。
傅綏之原意是想看她得知真相後失魂落魄,痛哭一場。
小女郎眼裏慢慢蘊起水光,用力眨了幾下眼,道:“既然如此,如果陛下要降罪沈家,我就更躲不過去了。不論是處死我也好,還是抄家沒入罪籍也罷,願聽從陛下一切發落。”
下颔傳來的疼痛感更強,傅知妤不禁蹙起眉,不敢看傅綏之的表情。
“女子沒入罪籍充官妓,你是準備去陪酒還是——”後面的話傅綏之說不出口。
傅知妤想着也瑟縮了下,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那陛下還是把我腦袋砍了吧。”她閉上眼,等着傅綏之下旨讓人把她拖出去。
等了會兒,對面的人一句話沒說。
傅知妤悄悄地睜開一條縫,想看看是怎麽回事。
下一刻,她的身子遽然騰空,傅知妤猝不及防尖叫一聲,下意識抱住了傅綏之的脖頸,怕自己掉下去。
一場熱症讓她瘦了不少,抱起來感覺輕飄飄的,腰肢纖細柔軟。
傅知妤腦袋空空,一團漿糊,被傅綏之抱着坐在書案前。霧蒙蒙的眼裏滿是抗拒,又礙于他的威壓不敢亂動。一旦金枝玉葉的身份沒了,她現在就是躺在砧板上的魚,傅綏之在落刀之前還非要恐吓她一番。
書案上攤着一張紙,上面用工整的字體寫着許多“淑慎”“順德”之類的吉祥詞。
傅知妤一怔,不明白讓她看這個做什麽。剛想問,轉過頭觸到他濃稠如墨的眼瞳,傅知妤眼皮一跳,又飛快地轉回去。
清淡的熏香讓她頭腦發暈,以至于傅綏之讓她自己選個封號時,傅知妤還沒反應過來。
“選個你喜歡的,就是你以後的封號了。”傅綏之把沾了朱砂墨的禦筆塞到他手裏。
傅知妤吃驚到拿不穩筆。
年輕的帝王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勾唇,手掌覆住她的手背,修長的手指捏住筆杆,話語聲近在耳畔,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垂。
傅知妤的耳尖快和她耳後的朱砂痣一樣紅滴血了。
“選不出?”他握着傅知妤的手,在某個詞上圈了一筆,“嘉,美也,善也。很适合阿妤。”
擱下筆,傅綏之輕輕按揉着她手腕上的一圈淤痕。
是他昨天沒控制好力氣留下來的。
他不輕易心生悔意,只是小女郎的皮膚太細嫩,他覺得今日并未用多大力氣,傅知妤的下颔還是留下了紅紅的指印。
方瑞應聲而入,瞥了眼殿內的場景,眼皮都不敢多擡。
傅知妤回過神,不想被人看到她坐在傅綏之腿上。傅綏之圈着她的腰,并不至于擠壓到她難受,又不允許她掙脫。
“拿給禮部,讓他們起草诏書。”傅綏之了解她一害羞就會往人懷裏縮的習慣,故意不松開手,讓傅知妤慌不擇路地把臉靠在肩頭。
“賜食邑三千戶,另賜封號‘永嘉’。”
方瑞唯唯諾諾拿着紙下去,朱色筆跡尚未幹透,在紙上淺淺洇開。
傅知妤被這巨大的沖擊驚得呆住,全無自己逃過殺身之禍、劫後餘生的喜悅感。
“阿妤還是叫‘皇兄’聽起來順耳些。”傅綏之捏了捏她的雪腮,恢複從前兄長的模樣。
“皇……皇兄。”先前她叫得極其自然,現在卻覺得兩個字燙嘴極了,光是說出來就需要極大的勇氣,“是不降罪沈家了嗎?”
傅綏之輕描淡寫:“暫且吧。”
傅知妤悶聲不響,紅潤的唇瓣被咬得泛白,映出一圈淺淺的齒痕。
這幾日經歷了太多,傅綏之給了她更多的榮寵加身,傅知妤卻高興不起來。
他能随意賜她三千戶食邑,也能随時褫奪她公主的身份。何況現在大家都知道她不是真正的金枝玉葉,這封號是怎麽來的,全倚賴傅綏之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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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一出,并不如預先想的那樣被反對聲淹沒。
禁內不曾明說傅知妤是否為天子血脈,但沈贻被圈禁,沈家遭到冷遇是鐵板釘釘的事實,無疑是默認了傅知妤的血統存疑。
但轉眼間就變了風向,連長公主都不曾有過食邑三千戶的榮耀,卻讓新皇賜給了身世成謎的小公主,還用新的封號彰顯禁內對她的寵愛。
诏令已經頒布下去,再反對也是徒勞。
那些朝臣們見無功而返,漸漸地也不再多說什麽。
畢竟公主不可參政,驸馬也不可入仕,左右不了朝政大局,就當皇帝願意多養一個人罷了。
短短幾日,一場風波就被人為的掩蓋過去。
傳到沈贻耳中時,他不可置信。
直到沈修媛忌日那天,傅知妤好端端出現在沈家門口,雲鬓花顏,還是嬌俏的小女郎模樣,才終于相信新皇網開一面,饒恕了沈家。
傅知妤見到沈贻時有點尴尬,猶豫着該怎麽稱呼才好。
沈贻率先打破沉默:“你娘親不願遷回來,只在府裏設了個牌位。”
傅知妤擡眸。
初見面時,沈贻還是溫文爾雅的外表,再見到已經憔悴了不少,鬓邊甚至夾雜了幾根銀絲。
傅綏之只告訴她,她是沈贻的女兒,其中複雜的關系傅知妤還不知情。
祭拜過沈修媛後,傅知妤不急着走,詢問起其他事來。
沈贻指着角落一個很不起眼的牌位,向傅知妤介紹那是她的生母。
相比其他人長長的前綴,季春娘的牌子只有孤零零的姓氏。
她一個侍妾本不該置身其中,沈贻對奪走她女兒一事心懷愧疚,親手為她刻了牌子。
“春娘的身上也有朱砂痣。”沈贻嘆氣,“你耳後的朱砂痣與她的形狀一模一樣。”
他與妹妹都生了一雙杏眸,女兒也遺傳了這個特征,與沈修媛相似的顧盼生輝。正是這一點,才讓他當年生出了膽大妄為的念頭。
因此在太後坐不住、讓魏家出手之前,連先帝都憑借這雙杏眸認定傅知妤是他十幾年未見的女兒。
李代桃僵這是他平生做過最膽大包天的事,被新皇重拿輕放,他很怕是因為傅知妤答應了什麽苛刻的要求才換來沈家的滿門性命。
傅知妤愣了下,否認了他的揣測。
傅知妤自從那日後,很少再踏出東宮範圍。
傅楷之與魏忻成婚也未曾出席,只讓人送了賀禮過去。幾日後傅楷之回了禮物和信,表示并不介懷,依舊在信中以四哥自稱。
小公主在收到回信那天,露出了明媚的笑意。
傅綏之看完,眸中釀起晦暗的風暴。
她刻意躲着他,凡是有外人在的場合,一定是十分疏離地喚“陛下”,只有兩人獨處時,在他的逼迫之下才不情不願喊聲“皇兄”。
“陛下。”一道略顯清冷的男聲響起。
傅綏之眼都不擡:“說。”
“下個月秋狝随行的名單已經拟出來了。”趙如璋将一本冊子遞上。
他看出陛下心情不悅,然而陛下并不是會因為私事随意遷怒臣子的人。
傅綏之草草掃了一眼,目光在最後停頓了一下,提筆加了個名字。
濕潤的黑字落入趙如璋眼簾,他微微一遲疑,還是低頭應下。
作者有話說:
應該能看出來趙如璋是男二吧……(安詳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