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文華殿的宮人們提來清水,沖刷地上的血跡。有些已經滲進縫隙中,要小宮女跪在地上擦拭才能弄幹淨。有膽子小的宮婢被血腥氣嗆得臉色煞白,想吐又不敢吐。
方瑞也被味道沖得不适,趁着陛下還沒想起之後怎麽發落,叫人趕緊把這些奄奄一息的宮人們擡去治傷,這才戰戰兢兢地回去。
察覺到陛下森然的視線,方瑞愈發垂下頭。
“人是你叫來的?”
“是。”方瑞自知躲不過去,“傳出去對陛下的名聲不好……”
傅綏之微微一哂:“你倒思慮周全。”
他心頭怒不可遏的火氣在觸及到眼淚時就已經被澆滅了,傅知妤毫不猶豫掙脫開的時候,只覺得格外刺目。
他将東宮那些人除去,只是為了保護傅知妤,她卻領略不到自己的意思。
她應當只對他笑,只依賴他。
什麽都不用做,而非因為旁人牽動喜怒哀樂,甚至遠離他。
他手握權柄,只要她開口相求——
傅綏之神情冷若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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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烈日高懸,傅知妤還趴在傅楷之肩頭不住地掉眼淚。等被送回偏殿時已經像曬蔫了的花,整個人無精打采。
短短一段時間,換出去兩批辦事不力的宮人,禁內又臨時調批了新人過來,個個都是揣摩上意的好手,面無表情地等在偏殿處。
傅知妤無心理會,讓他們退下,卻紋絲不動。
見小公主露出氣惱的神色,管事太監踏前一步,道:“奴婢們是奉陛下旨意來的,陛下不曾降罪于您,殿下只要好好養身體,自然一切無事。”
傅知妤還是緊緊揪住傅楷之的衣袖。
傅楷之瞥了眼廊下進進出出的宮人們,正在搬着禁內的儲冰,想來的确沒有在物質上克扣。他解下私印給傅知妤:“你拿着,要是有人為難你就用它。”
管事太監臉上還是那副笑容,似乎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只等着公主跟他進去。
桌上擺着剛從冰鑒裏取出的甜品和湯飲,碗壁凝結細碎的水珠,冒着淡淡的白霧。
酸梅湯泛着寶石紅的顏色,伴随冷霧飄散開的,還有烏梅子微微的鹹腥味。
門內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侯在外面的宮女忙不疊闖進去——看到公主身上洇開紅色痕跡,險些吓得眼前一黑,仔細看了看才發現是酸梅湯的顏色。
瓷碗四分五裂,酸梅湯一部分潑在了公主的衣裙上,剩下的都在地毯上蔓延開。紅色湯汁落在皮膚上,像極了蜿蜒血跡,才讓宮女虛驚一場。
傅知妤也被這響聲吓了一跳,回過神來,宮婢們已經在收拾地面狼藉了。
她捧起碗,看着紅色的湯汁,忍不住一陣反胃,在文華殿時的恐懼又蔓延上來。
宮女膽怯地去詢問管事太監該怎麽辦,對方思慮片刻,擡手叫來幾個力氣大的,吩咐了幾句。
不一會兒,一陣紛亂腳步聲,方才那幾個被叫去的宮婢搬着小榻進了公主的寝殿。
管事太監緊随其後,指了指榻上的人,說道:“殿下驟然離了人服侍起居,自然不習慣,奴婢特地命人把侍奉殿下的侍女帶來了,若還有什麽差遣,殿下盡管與值守宮人說便是。”
傅知妤愕然。
小榻上的人就是荷月,她也被牽連杖責,現在上了藥只能趴在小榻養傷,哪來的力氣侍奉人?
荷月反過來安慰她沒事:“方公公讓他們留了幾分力,都是皮肉傷,沒有傷到其他。”
就算這麽說,她現在虛弱的都站不起來的模樣也足夠吓壞傅知妤了。
“殿下的裙子髒了,奴婢……”荷月瞥到她身上沾到的酸梅湯汁,剛有動作就被傅知妤按回去。
“我自己換,你別起來了。”
傷成這樣,傅知妤肯定不忍讓她起身,繞到屏風後換了幹淨衣裙,自己絞幹帕子慢慢擦拭濺在皮膚上的痕跡。
荷月看着她皓腕上一圈紅痕,意識到愠怒中的陛下竟然連公主也傷到了,如若不是四殿下和公主在,他們恐怕已經裹上草席子了。
“皇兄為什麽要罰你們?”她的詢問讓荷月回過神來,然而這次避無可避,她連起身都做不到,只能被迫面對公主的眼睛。
荷月定了定心神,答道:“有宮人心術不正。”
傅知妤完全沒信這話,反問她:“你也挨打了,難道你也是嗎?”
荷月語塞,默默轉過頭。
她的傷每隔幾個時辰就要換一次藥,雖然嘴上說着不嚴重,但掀開衣裙時露出的模樣還是讓傅知妤不忍細看。
荷月受寵若驚,幾次三番勸說讓雜役宮女來做這事就行。
夜間,興許是日有所思的緣故,傅知妤又夢到了沈修媛。
不同于上次溫柔抱着她的模樣,這次的沈修媛唇色烏青,臉頰蒼白,整個人毫無生氣,烏黑的眼瞳幽幽盯着她看。
她當時自知時日無多,拉着傅知妤的手,說要埋在道觀後那塊平地上。
年幼的傅知妤不解其意,只會無措地答應她的任何話。等沈家的人來了,她将沈修媛生前的原話複述給他們聽。
後有山前有溪,風景宜人,沈修媛時常去那邊,一呆就是一天。
夢裏的人自然不會回應她的話,畫面一轉,傅知妤又回到禁內。
耳邊是那幾個大臣的私語——
“公主未必是先帝血脈。”
“為何彈劾沈贻的折子都被壓了下去?
懷中兔子突然用力咬她一口,傅知妤冷汗涔涔,從夢中驚醒。
眼前是荷月擔憂的臉,她半夜聽到小公主的夢話,強行挪着疼痛的身軀下榻查看,柔聲喚醒了夢魇中的傅知妤。
借着床頭昏暗的燈光,傅知妤看清周圍環境,呼吸慢慢平複。
“我夢到……”她躊躇着開口,“我想去見舅舅。”
白日裏她向傅楷之提出去見沈贻的請求,被傅楷之安撫幾句搪塞過去。
倏地提起沈少卿,荷月眸中轉瞬即逝的複雜情緒被傅知妤捕捉到,心中揣測突然被放大了數倍,小聲問她:“我不能見他嗎?”
荷月默然。
“我聽他們說,我不是先帝的女兒。”傅知妤這話,無異于在荷月心中激起駭浪。
荷月勉強擠出個笑容:“殿下是聽誰說的?”
“大臣們說的。”傅知妤觀察着她神情變化,“是不是因為這件事,皇兄才……”
荷月捂住她的嘴,渾身顫抖:“殿下,不要說了。”
她急于否認,反而篤定了傅知妤的猜測。如果是因為這個原因,那偏殿的宮人被換走封口也有了合理解釋。
離天亮還有些時間,傅知妤毫無睡意,盯着承塵上的花紋看。
捱到清晨起身,宮婢才梳洗完,發現公主已經步出屋子了。他們對視一眼,也不知公主要往哪去,先小步跟了上去。
一早找過來,傅楷之以為她受了什麽委屈來哭訴,讓內侍再擺一份早膳。
“四哥。”傅知妤拉住袖子,仰起臉,“今天能帶我去見舅舅嗎?”
“這麽急?你身體還沒好透,這麽熱的天出去不好。”傅楷之詫異她的急切。
傅知妤一顆心微微沉下來:“我已經沒有不舒服了,等日落再去也行。娘親的忌日快到了,我想問問舅舅該怎麽辦。”
“沈大人最近公務繁忙,貿然前去不太好。”
“四哥——”傅知妤咬住唇,“究竟是我舅舅沒空見我,還是你們不想讓我去見他?”
傅楷之預備了好幾種說辭,在接觸到小女郎水光朦胧的杏眸時,突然被堵在喉間,張了張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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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宮人看到公主從四殿下處跑出來,窈窕身影從餘光中掠過。
鑒于文華殿那場禍事,他們也不敢讨論,害怕惹火燒身,匆匆一瞥繼續做着手中的活。
傅楷之最終還是被她磨着說出了真相。
她舅舅被圈禁在家中多日,按律法是要抄家滅族的禍事,卻不知道陛下為什麽遲遲不發落,壓下了許多折子。
傅知妤在文華殿前忐忑不安,不知道傅綏之還願不願意見她。
地磚上濺到的血跡已經被清理的幹幹淨淨,完全看不出前一日的形狀。
殿內的人出來時,已經不是那個幫她傳話的小黃門,而是方瑞親自迎接,面上春風和煦,恍若無事發生過。
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像在通往懸崖。
她盯着那道門檻,心髒砰砰直跳,像是下定了決心,提起裙裾邁了過去。
作者有話說:
來晚了,再給大家磕個頭Orz
在基友的鞭打下馬上去寫二更,下一章就解除兄妹關系開始為喜聞樂見的文案劇情做鋪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