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于傅知妤而言,幾日光陰不過一瞬。
她慢慢睜開眼,盯着床頂上的承塵看了會兒,等有點力氣了才支撐着身體坐起來。身上清爽,穿着輕薄柔軟的寝衣,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嗓子啞得發不出聲,只好敲了敲床沿。
先前頭痛欲裂的難受勁已經過去了,就是沒有好好進食,傅知妤渾身虛弱酸痛,荷月說什麽都只是懶懶地應了一聲。
宮女們進來更換寝具,端來米粥和小菜,傅知妤瞥了一眼,發現都很面生,一個都叫不出名字。
她有點擔心自己會不會是燒壞了腦子,把人給忘記了。
被問及的宮人露出為難的神色,向荷月投去求助的目光。
荷月躊躇一會兒,說道:“別的地方人手不夠,調走了人。”她反問:“殿下不是還記得奴婢嗎?”
傅知妤眨了眨眼,唇邊綻開笑意。
荷月為她整理裙裾,傅知妤靠在肩上,倏地想起自己夢裏好像抓着什麽人不放。
“……我睡着的時候是有誰來過嗎?”她擡眸問道。
荷月怔了下,搖頭否認。
“奇怪。”傅知妤喃喃,“我怎麽記得……”
荷月怕她再想起什麽來。
陛下吩咐過不能将他來過的事告訴公主,她守口如瓶。
傅知妤喝下宮女端來的湯藥,用饴糖塊壓住了舌根的苦味,眉頭還是不住地擰起:“好苦,什麽時候能不喝?”
“還有三五日就能停了。”荷月耐心地勸她,輕拍着她的背。
一陣困意漫上,傅知妤唇間溢出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沉沉睡去,
荷月為她蓋好薄被,目光落在空空的藥碗上。
煎藥的小宮女迎上來,問道:“姑姑,晚上還要放安神的藥材嗎?”
“若是沒有額外吩咐,就按今天的規矩來。”荷月斂眉。
宮女應了聲是,小步退了下去。
荷月側首,瞥了眼半掩的門,眉眼間的不忍之色轉瞬即逝。
睡醒吃飯洗沐喝藥,之後又昏睡過去,傅知妤嘴裏都是苦澀藥味,做夢都夢到自己泡在藥罐子裏。
終于在趁着荷月忙碌的時候,找到機會問她能不能放涼了再喝。
荷月最近忙于調理新宮人,也分不出太多時間盯着她喝完,被她一雙亮晶晶的杏眸看得徘徊不定,才松口答應。
傅知妤嘴上答應着,等荷月一走,嫌棄地抿了一小口,将剩下大半碗倒在窗下草叢裏。
短短半柱香時間,荷月折返而回,視線掠過她唇畔一點棕褐色的痕跡,不疑有他,收拾了桌子便暫且告退。。
午後難得沒有犯困,傅知妤挑了冊話本,倚在美人榻上翻看。
荷月入內,微微一怔:“殿下不午睡嗎?”
傅知妤翻過一頁,擡眸望去,有點疑惑為什麽非要她午睡。
“病了要多多靜養。”荷月說道,“殿下再忍兩日,就不用天天躺着了。”
傅知妤雖然不情願,也怕真的會耽誤養病進程多關她幾天。
之前她頭沾到瓷枕就會昏睡過去,今天明顯不如往日那麽容易入睡。她将此緣由認定是前些日子睡太多了,吃了睡睡了吃,一天十二個時辰,清醒的時間加起來都不如兩個時辰長。
瓷枕一半被她焐熱了,又翻個身換了個面捂着,輾轉幾次才勉勉強強合上眼。
外面似乎總有嘈雜的聲音,通過窗紙和門縫,接二連三鑽入她的耳中。傅知妤不習慣一直有人在邊上服侍,偏殿的宮人也深知這一點,在她休憩時只留門口值守的人方便随時傳喚,不會寸步不離侯在她身邊。
索性她也沒有過多的困意,披上衣衫,起身時還想着今天怎麽這麽奇怪。
門開了幾寸,發出輕微的響動。
這聲響動略顯得不合時宜,廊下宮人們一愣,被他們拖拽的小宮女不知道哪來的大力,趁此機會掙脫開,撲在公主腳下,拼命地往她身後躲。
“殿下,您救救奴婢!”
“哪來的膽子沖撞公主!”其他人呵斥她,又不敢強硬地拽,唯恐傷到公主。
傅知妤怔住,抓着她衣角的正是被她調去照顧兔子的小宮女。
她擡眸,疑惑地望向要将她抓走的宮人們:“這是怎麽回事?”
宮人們垂下頭不言語。
傅知妤反過來拉住小宮女的手,她手上青青紫紫,明顯是剛才抗拒太過,受了不少苦頭。
“殿下是金枝玉葉,不必為這些卑賤事污了耳朵。”
傅知妤蹙眉:“她是我的奴仆,犯了什麽錯難道我不能聽一聽?她不過是一個養兔子的小宮女,能犯下什麽大罪。”
宮人們面面相觑。
“奴婢什麽事都沒做,只是在喂兔子……他們突然沖過來要抓奴婢……”小宮女抖如篩糠,“和奴婢住一間的幾個姐姐都是這麽被帶去內廷的,然後就沒回來過,肯定是……肯定是被他們……”
聞言,傅知妤掃視過他們的臉,沒有一張是她喊得出名字的。
先前那些在偏殿侍奉衣食起居的宮人,不論是婢女還是黃門,都盡數換成了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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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水部郎中禀完事項,上首沒有應答。
他喚了聲“陛下”,才見對方合上手上冊子,擡眸看過來。
水部郎中猶豫着要不要再将方才的話說一遍,就聽到皇帝淡然應允他的提議。他隐隐覺得陛下這幾日的心思都在其他事上,結合朝中遮遮掩掩的傳言,大約是與公主有關。
只是驚鴻一瞥,小公主的容色就令他難以忘懷,那些近距離接觸過公主的士族子弟們恐怕更為驚豔,近日來動了尚主心思的人不在少數,再加上真真假假的身世傳聞,他們大約是不願娶個身世不明的金枝玉葉回去。
傅綏之擡眸,瞥到方瑞在門口猶猶豫豫的神色。
冷冽的目光在面上一掃,方瑞還是說了:“公主在外面……”他思考了下要不要把“吵着要見您”原樣複述出來,最終還是改為“公主殿下求見”。
傅綏之臉色未變,擡手叫水部郎中先回去。
方才跨出門檻,方瑞突然出聲喊住他:“大人從另一側走吧。”
水部郎中略略詫異,還是欣然同意了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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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主逼迫之下,他們總算說是有人授意他們這麽做,在她每日的湯藥裏添了安神的藥材。
傅知妤站在文華殿前,眼眶微微發紅,尤其是在見到傅綏之一臉淡然的模樣,杏眸裏不自覺泛上一層水霧。
視線掠過邊上頭都不敢擡的宮人,傅綏之就明了是為了什麽事。他甚至不避諱傅知妤在場,徑直詢問宮人:“為什麽不攔着她?”
宮人們只會伏下/身拼命求饒,額頭磕出斑斑血跡。
傅知妤看不下去,上前問他:“皇兄為什麽要處置他們?”
傅綏之不置一詞,眸中薄冰凝結。
來得路上傅知妤想過很多話,到了傅綏之面前,卻一句都說不出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良久,傅綏之輕嘆了口氣,回答她:“清理門戶。”
傅知妤愣了一下。
傅綏之的目光越過她,薄唇輕啓,吐出的話語讓宮人臉色煞白:“這點小事也辦不好,留着自然也沒什麽用。”
文華殿的人反應很快,立即傳了廷杖來。
“皇兄,你——”
她惶然地看向傅綏之,被他截斷話:“多求一句情就加十杖。”
杖刑就在殿外空地上,第一聲沉悶的擊打聲伴随着宮人的哭饒傳來時,傅知妤倏地睜大眼睛,頭皮發麻。
小女郎纖細的手腕被按住,她拼命掙紮,力氣卻無論如何也比不過傅綏之。
傅綏之冷聲吩咐方瑞将門窗都打開,傅知妤覺得渾身都圍繞着血腥氣,克制不住地發抖。
她聽不進去傅綏之在耳邊說什麽,眼睫沾滿細碎的淚珠,抽抽噎噎地懇求傅綏之停下。
方瑞見大事不妙,趁着現在衆人注意力都在空地上,趕緊找了個小黃門偷摸去請四殿下。
再晚一點他都怕小公主會被吓死在文華殿。
小黃門也被吓得不輕,狂奔着去找四殿下。傅楷之聽他颠三倒四把話說完,神色大變。
當他趕到文華殿時,三十廷杖已經打得差不多了,他來不及走觐見的程序,撥開內侍們的阻攔,徑直沖進殿內。
傅綏之冷冷擡眸,殿內氣氛凝固。
傅知妤擡起淚眼,看到傅楷之,忍不住小聲喊了句“四哥”。
傅綏之手臂微微松開,傅知妤立即掙脫他,躲到傅楷之身後,看傅綏之的目光宛如見到了什麽修羅惡鬼。
衣袖下滑,露出一截皙白手腕,肌膚上的紅痕和淤青可怖,足以看出傅綏之方才的怒氣。
傅楷之看得直皺眉頭:“她才大病初愈,你是準備吓得她再暈過去嗎?”
他闖進來的時候都忍不住腳步一頓,更何況是連抓個兔子都不敢用力的傅知妤,眼皮腫的跟桃子似的,看起來可憐極了。
傅楷之有猜到他為何勃然大怒,無非是為了傅知妤的宮人中有人背主求榮。他十分憎惡這種行為,卻也無法認同兄長“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的作風。
傅知妤一陣陣反胃,但除了午間飲下的藥汁,其他什麽也吐不出來。
她面色蒼白,虛弱不已,環住傅楷之的脖頸被小心翼翼抱起來。
這一幕落在傅綏之眼中,格外令他不适,冷冷道:“把她放下。”
“我帶她回去。”傅楷之收起一貫溫和的表情,難得态度強硬違抗兄長的話。
離開文華殿已經有一段距離,傅知妤還覺得鼻尖萦繞着濃重的血腥氣,宮人們的慘叫聲仿佛還在耳邊響起。
她現在看禁中的一草一木,都覺得像濺滿了宮人的鮮血,抽抽噎噎地問道:“四哥,我想去見舅舅,你帶我出去見他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以恐吓老婆為恥(指指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