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羅子望送的那只兔子被帶回宮後,也搖身一變成了禦寵,撥了個專門照顧它的小宮女,每日為兔子打掃籠舍,喂食菜葉和幹草。為了應對公主時不時來看它,還要常常為它清潔身體,保證它是只香香軟軟的兔子。
不過半月有餘,金明池邊像一團毛球的兔子,現在已經沉甸甸的,溫順地趴在她手上,鼻尖微微抽動,通體雪白,不夾雜一絲雜色。
小女郎抱着兔子,笑靥嬌美,秋波流轉。
宮女看得有些發怔,公主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時,赧然地撓了撓頭。
“好重呀。”傅知妤抱了會兒,覺得手臂有點酸。
小宮女忙道:“交給奴婢來抱着就行。”
傅知妤沒把兔子給它,摸了摸它頭頂:“不了,我帶它四處逛逛。”說完抱着兔子離去,說是随便逛逛,其實一擡腳就往文華殿的方向去。
她想把兔子給傅綏之看看,偷偷給他個驚喜。
行至文華殿附近,傅知妤遠遠望見有兩三個身着官服的大臣在外面。
她自覺放慢步伐,不去打擾他們聊天。
臣子們似乎是在等着傅綏之傳召,彼此熟稔,就在外面聊了起來,有“金明池”“沈修媛”之類的字詞順風落入傅知妤耳中。
聽到他們提起自己的母親,傅知妤輕蹙了下眉,情不自禁向他們靠近,想聽聽究竟在說什麽。
“……京中多事,羅大人上書求尚公主之後,他家獨子出門就摔斷腿。”
“伯爵府家的三郎也……”
他們連連搖頭,嘆息道:“要我說,那公主就不該接回來。”
“是先帝的旨意……”
“先帝就是被那毒婦迷住了眼睛!”其中一人生氣,“當年欽天監說她是禍水之兆,留在禁內必定影響國之氣運,方才将她送出宮修行。以我所見,禍水的女兒必然也是禍水。”
他說得每件都能和沈修媛對上,傅知妤緊緊咬着唇,不想聽他們這樣奚落自己的母親。
“公主未必是先帝血脈。”另一人話音剛落,他們都沉默了。
半晌,才有人繼續道:“天子血脈,不可胡言。”
“那為何彈劾沈贻的折子都被壓了下去?”
“陛下從東宮時就頗具才幹,威信甚足,捕風捉影的事想必是不願多談。”
“可我聽說……”那人欲言又止,只是嘆息着搖頭。
寥寥數語,不亞于晴天霹靂。
傅知妤腦中一片空白,指甲掐入掌心,用疼痛感逼迫自己不至于失控。
抱着兔子的手不自覺用力,剛才還溫馴柔順的兔子被抱得很不舒服,拼命扭動蹬腿掙紮。
傅知妤手腕被踢中,一陣痛楚傳來。
趁着她松手的工夫,兔子跳出懷抱,跑了出去。
草葉窸窣聲驚動了幾個大臣們,他們立即緘口,順着聲音來源望去,只看見小女郎的背影,披帛随着跑動飄蕩。
兔子跑得很快,身形靈巧,幾下沒入草叢之中。
傅知妤也不知道自己在跑什麽,眼前道路都變得氤氲模糊。
眨了眨眼,才發現臉上濕漉漉的,唇邊嘗到鹹鹹的味道。
胸口一陣鈍痛,她有點喘不上氣,慢慢擡手擦去臉上的淚痕。
欽天監說的所謂禍水和災星,她半個字都不會信的。
王朝的氣運怎麽會被一個女人左右,她的娘親又不是害人的妖精,只跟話本裏一樣,把各種理由推诿給女人罷了。
她說等到自己及笄,就可以回到禁中做金枝玉葉。而沈修媛沒有等到她及笄的那天,早早地撒手人寰。
傅知妤抱着膝,羅裙裙裾拂過臺階,連周圍來了人都沒察覺。
“……小妹?”
傅楷之詫異地開口,有些不敢确定是不是眼花了。
他剛才看到只白兔一閃而過,認出那是傅知妤的兔子,猜想傅知妤可能就在附近。他擔心是兔子自己跳出籠子走失的,怕傅知妤丢了兔子傷心難過,就順手抓了兔子。
傅知妤胡亂抹了把臉,想讓自己看起來不會太狼狽。
傅楷之不像她這麽溫柔,拎着兔子後頸皮,兔子在他手上一動也不敢動,乖順如玩偶。
她接過兔子,安撫地摸着它的後背,小聲說道:“謝謝四哥。”
“怎麽是這副樣子?”傅楷之擔憂道,“你的婢女們呢?”
“我沒讓他們跟着我。”兔子在她懷裏拱來拱去,讓傅知妤稍微找回幾分理智。
“四哥。”傅知妤怯怯問他,“是不是有人跟皇兄說……要尚公主。”
“是,不過皇兄沒準。”傅楷之想起朝會上的事,皺起眉,“他們不存好心,皇兄自然不會随便把你下嫁出去。”
“我聽說有好幾個人遭遇不測。”
“他們啊……”傅楷之頓了頓,在思考怎麽和她說明這件事,“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流言?”
傅知妤默然,垂下眼睫,避而不答。
傅楷之見狀,也跟着坐到她旁邊臺階上:“士族一向自命清高,酸儒們說出來的話就是難聽,你別往心裏去,幾個出言不敬的都被罰過了。”
傅知妤并未因為他這幾句寬慰露出笑顏,相反,她咬着唇,猶豫許久才問:“他們說我不是你妹妹。”
“他們?誰?”傅楷之臉色驟變,意識到之後,神情柔和下來,“外面胡說八道的人很多,你是皇兄親自接回禁內的。你不是我妹妹那誰才是?”
傅知妤勉強勾了下唇角,又無精打采地低下頭。
傅楷之不知道那些話她能不能聽進去。
彈劾沈贻的折子他也有所耳聞,但都被傅綏之壓了下去,甚至在朝會上都沒有提起一句。
據傳沈贻曾經深夜被傳召入太極殿,就是陛下為了确認公主的身世。
這些傳言都是長平郡主告訴他的。
魏忻少和魏家人來往,但不代表她不關注魏家的動向,風言風語第一時間告訴了傅楷之,叫他多多當心。
傅知妤站起身,傅楷之要送她回去,被她婉言謝絕。
他有點不放心,還是讓自己的随侍跟着回去,傅知妤猶豫了下,沒再拒絕。
小女郎的背影消失在視線內,傅楷之才轉身往文華殿去。
·
公主高高興興出去,垂頭喪氣回來,臉上還帶着沒擦幹淨的淚痕。
荷月低聲問四殿下的随侍怎麽回事,随侍一臉苦惱:“殿下不允許我靠近,什麽也沒聽到,四殿下看見公主的時候,公主已經哭過一場了,姑姑還是多多安慰公主吧。”
荷月端來冷水,小心擦拭着傅知妤的臉龐。
小女郎看起來平靜了許多,由着荷月給她重新梳理松散的發髻。
當晚,荷月鋪好床鋪,要去叫醒在榻上休息的公主。
喊了幾聲不見反應,荷月輕輕去推,卻被掌心溫度吓了一跳。
她叫來外面候着的小宮女,将四周蠟燭都點上,亮如白晝的室內,看清了小女郎的狀況——不正常的艶紅從面頰一路蔓延到眼尾,在瑩白肌膚上顯出豔麗色澤,渾身燙得吓人。
傅知妤蹙着眉,身上時冷時熱,腦中混混沌沌,又沒有力氣睜開眼睛。
有冰涼涼的觸感拂過皮膚,帶着薄薄的水汽和濕潤感,緊接着唇齒間被灌入苦澀的藥汁,她皺眉不想喝,又無力掙紮,只能被迫飲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藥。
往日紅潤的唇瓣不複,幹涸蒼白。
荷月沾濕了棉紗布,小心翼翼給公主潤唇,以免幹裂滲出血。
她不明白,公主只是白天出去了一趟,怎麽晚間就發起高燒。
禁內調出了傅知妤近三日的飲食安排,都沒有發現不妥之處。
荷月只能想到公主悶悶不樂回來的模樣,猜測那就是原因。
她昏迷的這三四日裏,并不是全然睡得不省人事,時有時無的醒來,能聽到荷月擰帕子換水的聲音,以及醫官在帳幔外低聲商議。
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意識潰散,唯有某個冷冽清香的懷抱分外明晰。
而她身上高熱,像是找到一泓冷泉,恨不得黏在這個微冷的懷抱裏,察覺到對方想撥開她的手,傅知妤反而更用力抓住了對方的衣衫。
傅綏之皺眉,低聲呵斥方瑞“背過身去”。
小女郎緊緊抱着他,臉頰上泛着潮紅,升高的體溫令她身上甜而暖的香氣愈發明顯。
傅綏之想把她從身上扒下來,就看見她動了動唇。
他停下動作,凝神細辨。
她模糊不清喊了聲“娘親”。
傅綏之沉默了會兒,低聲道:“我不是你娘親。”
然而高熱昏睡中的小女郎怎麽聽得明白他的話,也不知道夢到了什麽,只會小聲嗚咽,眼淚沾濕他胸口衣衫,洇開一片深色。
過了會兒,傅知妤大約是在夢裏告完狀,逐漸安靜下來。
這次傅綏之聽得很清晰,她喊了聲“皇兄”,聲音很輕,從唇瓣邊溢出,之後就安安靜靜的睡在他懷裏。
除了依舊不肯松開的手。
帳內光線昏暗,傅綏之垂下眼,面容平靜,內心煎熬。
曾被衆多夫子誇贊的定力,眼下恍若化為烏有。傅知妤每一次輕微的呼吸起伏,于他而言都像是敲打在他心上。
良久之後,他還是嘆了口氣,掌心覆上小女郎的脊背,烏發拂過他的手背,引起微弱的癢意,從手部逐漸向四肢百骸游去而去。
作者有話說:
好困,晚安,眼睛快睜不開了Tv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