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她不肯見人,統共也就在金明池邊上吃了點冰碗和點心,現在餓得前胸貼後背,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腹中空空,先不滿起來。
傅綏之唇邊溢出一絲輕笑。
小女郎倏地捂住臉,羞惱地轉身背對他,指縫中露出的耳廓通紅。
未等皇帝開口,宮人已經機靈地去膳房了。
坐到外間的桌邊,傅知妤将披散的烏發攏成一束,松松地紮在腦後,露出明麗的臉龐。
她眼尾還帶着水痕,眼皮微微發腫泛紅,像是熟軟的蜜桃。
宮人端來幾個熟雞蛋,讓公主按在眼皮上滾一滾,免得次日醒來腫脹發痛。
傅綏之拿過雞蛋,叫她閉上眼睛。
他小時候磕碰受傷,宮人也是這麽給他消腫的,操作起來還算熟稔。
傅知妤沒覺得讓天子親自動手有什麽不合适的,她閉着眼睛,看不見宮人們千變萬化的臉色,只小聲抱怨白天的事。
“是吓到阿妤了。”他淡淡說道,“張世行還誇贊你了,說公主聰慧,一點就通。要讓張世行誇人屬實是不易。”
傅知妤唇角微微上翹,藏不住心中愉悅,還是故作別扭地開口:“也吓到皇兄了吧,這麽晚還要來看一看我。”
“忙裏偷閑倒讓我想念起東宮廚子的手藝了。”他夾起一筷子菜,往傅知妤碗裏放去。
傅知妤唔了一聲,知道他搬出去時候把廚子留下來給她用,竟然還能被拿來做如此牽強的借口。
“那幾個人呢,抓到了麽?”傅知妤問。
傅綏之回憶了一下,答道:“已經下獄了,沒幾個硬骨頭,多半今晚就能把真話吐出來。”
他想起牢獄中審訊的手段,眸中閃過幾絲陰冷,又及時地垂下眼睫,擋住稍縱即逝的情緒。
吃完差不多也要洗沐入睡,膳房準備得都是很好克化的食物,牛乳粥入口綿軟香甜,佐幾道小菜,能讓她不挨餓又不會積食難受。
傅綏之瞥過她空蕩蕩的耳垂,問起那副耳墜的去向。
“放在妝案上了。”傅知妤答道。
“不是交付他人做定情信物了就好,總不要再粗心丢一次,被不知道誰拾去。”傅綏之像是無意一說。
傅知妤手一抖,那日的事又不可自控地浮現在腦海。
湯勺碗壁相撞,筷箸落到地上。傅知妤彎腰伸手去撿,傅綏之快一步撿起來,修長手指覆于其上,不經意間與她的手指相碰,莫名地又讓她想起指腹拂過肌膚的觸感。
明明說好不再提的……
傅知妤抿唇。
“來日出降,就算夫家恪守君臣之禮,也難免要質疑禁中的教習女官是不是偷懶。”
他說這話時候,目光在傅知妤面上流連幾巡。
傅知妤只是皺起眉不滿道:“皇兄說得是什麽話,要送信物也不會用我娘親留下的東西送。”
她對夫家和出降之類的詞無甚反應,傅綏之也不再提,順着她的意思說下去。
小女郎回憶起沈修媛的事,緊鎖的眉頭才逐漸松開,露出一點笑意:“娘親說過的,寧缺毋濫。”
“但是今日阿妤驚豔衆人,聽說已有士族想尚公主。”
傅知妤自然察覺到了他話中的意思,思索再三,說道:“可我一個都不認識呀,還是皇兄幫我掌掌眼吧。”
她語氣誠懇,不似作僞。
何況也是真的不記得,要說能留下點印象的也只有送她兔子的那位,還被拆穿是打着家裏姐妹的幌子诓她,結果她連對方名字都沒記住,只記得對方姓羅。
“這是當然。”一碗牛乳粥見底,傅綏之又幫她添了半碗。
傅知妤眨了眨眼,想起來什麽,補充道:“也要問一問舅舅的意思。”
沈修媛在世時少有和她提到沈贻的存在,傅知妤對他的了解僅限于知道是個舅舅。然而她知道沈修媛不太提起,只是不想讓思親之情占據大部分心緒,既然難以相見,有時候刻意不去想反而會好受許多。
偶爾提起她的舅舅,寥寥數語裏也能品出沈家兄妹感情之深,以至于百裏之外,叫沈修媛愁懑嗟惋的并非是陛下所思所想。
長久地在沈修媛寤懷時聽她講述閨閣時期的事,傅知妤也對素未謀面的舅家生出幾分模糊的好感。
她仰起臉,對上傅綏之的眼睛。
鳳目幽深,片刻之後,傅綏之勾起唇角,應了下來。
皇城外的沈贻正在翻閱卷宗,無端地覺得後背一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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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宮人傳話說公主已經安睡下,傅綏之從中挑出幾本折子,淡聲道:“這幾本彈劾沈贻的,将他們近日來往的記錄都拿上來。”
他先前疑心是自己記憶出錯,畢竟十幾年未見過的妹妹,只是在剛出生時被先帝帶着去見了一面,記憶出了差錯也是正常,卻不曾想過原來一貫老實本分的宗正寺少卿還有如此膽大妄為的時候。
尤其是今夜小女郎絮絮叨叨說起舊時的事,倒讓他心中有了幾分篤定,覺得沈贻能為了至親妹妹铤而走險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一來,太後和沈贻微妙的态度都有了合理解釋。
傅綏之眸色晦暗。
他還有許多話要親自問一問沈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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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分,沈贻形容憔悴地從太極殿出來,踉踉跄跄行到馬車旁,回味着剛才皇帝與他的談話內容。
他已準備歇下,突然沖進來十幾個侍衛。他認出為首的是張世行張大人,持皇帝手書讓他即刻觐見。
沈贻心頭突突直跳,容不得他多問,就被連拉帶拽毫不留情地丢進太極殿。
“深夜召沈卿前來,沈卿可知道是為了何事?”
沈贻身形一頓,搖頭否認。
他聽不出陛下的情緒,更甚之,他極少見到陛下發火的模樣。
若是君王當衆震怒,尚有內侍和其他臣子勸谏的餘地,而傅綏之這般喜怒不形于色,卻讓人更難應對,誰知道他掌握了多少秘密,在一個恰到的時機撕裂開,叫人永無葬身之地。
“承德十二年二月,季春娘産下一女。”
沈贻一怔,錯愕地擡起頭,滿臉驚疑不定。
“那是……臣的女兒……”
傅綏之似笑非笑:“卻在剛過周歲之際夭折于襁褓中?”
沈贻整個人僵住。
“兩年之後季春娘也病逝在沈府中,至此,你以為除了你以外無人再知公主的身世秘密?”
他每說一句,沈贻的臉色就更為灰敗幾分。燈火通明的殿內,沈贻每個細微的表情變化都盡收眼底。
“看着親女兒喊自己舅舅的感覺怎麽樣?”
沈贻張了張口,想要辯解,又無從開口。
否認一句,就會有十句證據。
當年他全仰賴妹妹在禁內受寵才混上官職,深知沈家一門都系在妹妹腹中胎兒身上。沈修媛犯忌出宮修行,他平生做過最大的荒唐事就是将自己的女兒換走了病逝的公主。他做不來滅口保密這等酷烈之事,只給足了銀錢把喂養女兒的乳母奴婢都遠遠打發走。
長久的沉默之後,沈贻緩緩伏下身,說道:“都是臣一人的錯,陛下若要将臣千刀萬剮,臣也心甘情願。只是公主對此事一無所知,還望陛下饒她一命。”
他呼出一口濁氣,幾十年的巨石轟然落地。
“她當然不知道,晚間還在和朕說起你這個舅舅。”傅綏之的話又讓沈贻燃起一絲希望,顫顫巍巍擡起眼,看清陛下唇邊的嘲諷,“她還說,将來選夫婿得給你過一過眼。”
“臣……”沈贻語塞。
劈頭蓋臉扔下幾本折子,沈贻猶豫了下,撿起離他最近的那本。
不用讀完裏面的內容,他已經手抖得快拿不穩了。
裏面清楚記錄着昔日被他送走的奴仆們的供詞,指認如今禁內的小公主并非天子血脈。
因為魏軻的緣故,眼下太後一派的官員視他為眼中釘,抓到這樣天大的把柄必然是不會輕易放過的。
“我若是你,就不會因為一念之差手下留情。”
沈贻沉默着,任憑傅綏之的話語将他心口紮得鮮血淋漓。事已至此,他除了自戕謝罪,也不知道該怎麽挽回十幾年的過錯。
傅綏之卻駁回了他的提議:“你自戕,留着女兒被世人指摘麽?”
“臣任憑陛下處置,只要能繞過公主,怎麽樣都行。”
“滾出去。”
方瑞在門口微微一悚,轉了轉眼珠,看向張世行。
張世行還是那副板着臉的模樣,陛下愠怒與否,他的臉上都不會出現額外的表情。
沈贻走到殿門口,方瑞推開一道門縫。
一縷微光從縫隙中透出,将金磚劃分成明暗兩半。
“……你未曾去悼念過,你妹妹落葬的位置,相隔幾尺,埋着她病逝的女兒的屍骨。”
傅綏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音量不大,卻撞擊着沈贻的耳膜。
他腦中嗡嗡作響,就像從頭潑下一盆冰水,從頭到腳凍徹心扉,不可置信地想要回頭多問幾句。
張世行上前一步,擋住他的視線:“沈大人。”
待殿門再度合上,方瑞斟上新茶,難得沒有多嘴勸他去睡一覺。
傅綏之按了按眉心。
一宿沒阖眼,他毫無睡意。
他甚少愠怒到要用臣子撒氣,只是失去了名正言順的遮羞布,讓他再也無法規避自己逐漸變質的觊觎之心,以至于讓某些不齒的念頭破土而出。
作者有話說:
快掉馬了,激動地搓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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