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場面僵持住了。
小宮女們大約是覺得她能在陛下面前說得上話,就跟抓到救命的浮木似的。
傅綏之眸色微沉,視線落在傅知妤蒼白的臉上。
衆人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了——那是陛下的生母,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自己不提,也不許別人提,唯有在忌日時會獨自前去祭拜。
傅知妤回視他,杏眸濕潤,唇瓣咬出淺淺的齒痕,很委屈地喊了聲“皇兄”。
傅綏之微微挑起眉。
傅知妤沒想到一句稱呼就讓他态度松動,又試着喊了幾聲。
“夠了。”傅綏之淡淡瞥她一眼,“死罪可免,不懂事的宮人不必留在公主身邊伺候。”
小宮女們僥幸撿回性命,哪怕知道日後多半是個被趕去浣衣局幹苦差事的下場,也不敢再多嘴,忙不疊地謝恩退出去。
傅知妤往她們去的方向多看了幾眼,傅綏之問道:“我既然饒了她們一命,還能出爾反爾再下令處死她們?”
“我不是這個意思。”傅知妤嘴上說着不是,心中的擔憂和疑慮卻在聽到傅綏之這番話後才煙消雲散,重新露出明媚笑意,坐到他旁邊的榻上,“皇兄是天子,金口玉言,怎麽會出爾反爾呢。”
裙擺随着她的動作綻出一朵花。
“皇兄日理萬機,怎麽突然來我這呀?”她喚着皇兄,好像又恢複了原先兄妹相處的模樣。
“少貧嘴。”傅綏之抿茶,“身體不舒服?”
傅知妤愣了愣,臉頰慢慢泛紅:“皇兄問這個做什麽……一點小事而已,不值得皇兄來跑一趟,現在已經不難受了。”她聲音越來越小。
“看得出來,還有精神與我頂嘴,不知道昨天吵着不肯喝藥的人是誰。”
傅知妤詫異:“這……這是誰告訴皇兄的!”
她垂下頭,衣帶繞着手指轉了好幾圈,悶悶不樂道:“而且太醫丞的人說是因為最近太累,跪多了,讓我休息幾天就好。”
說到這事,傅知妤有點生氣,挑起衣裙指着腿上幾處淤青向他抱怨:“皇兄你瞧,小腿都腫了。”
傅綏之也未曾預料到她會徑直掀開衣裙,輕咳幾聲,斂目避開。
确實如她說言有兩三處青紫,在瑩白如玉的肌膚上格外明顯,傅綏之忍不住蹙眉。
“明日就結束了,自會有官員處理後面的事。”傅綏之扯過一邊的薄被蓋在她腿上,“是我誤會,阿妤這大半個月都沒來找過我,是怕阿妤有意疏遠我。”
他垂眸,濃睫下的眼神竟然有幾分落寞的情緒,“還以為阿妤也要遠離我,叫我做個孤家寡人。”
傅知妤第一次聽他說起心事,先前那些有的沒的立即被抛到腦後,專心致志安慰起兄長來。
早早被立為儲君,兄弟姐妹們為了避嫌都不親近他,初成人時就被先帝派去軍營裏,雖然近年來無戰事,但将軍們奉了先帝旨意,也不會因為他的太子身份另眼相待。
于傅綏之而言,立太子的一道旨意将他和尋常王孫貴胄的生活區分開來,先帝對他賦予殷切的期望,卻沒想過多關心一下這個兒子。
傅知妤連看個話本都能淚眼汪汪,更別提從傅綏之口中說出的話。
尤其她從小有玩伴陪着長大,雖然山野間比不得禁內的錦衣玉食,但女冠們面冷心熱,有意無意縱容她。一想到她還在女冠那耍着小孩子脾氣,而傅綏之已經要學着面對政務刁難,前一刻還冷若寒霜的兄長,在她眼裏突然變得可憐起來。
“皇兄怎麽會是孤家寡人呢。”傅知妤安慰他,“你還沒娶妻呢,到時候禁中選秀皇兄就會有妻子,我還會有個皇嫂,還可以像先帝那樣有很多嫔禦,絕對不會讓皇兄一個人的。”
傅綏之眸中晦暗不明,視線掠過她的臉龐。
然而小女郎是真心實意在為他未來的後宮打算,并沒有察覺到傅綏之陡然沉下來的眼神。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說道:“立後是舉國大事,沒個一年半載是挑不中合适人選的,阿妤恐怕要先一步嫁人了。”
“嫁人?”傅知妤話語一頓,羞赧地捂住臉,“我還沒想過這個事呢……”
“過陣子大概就會有請帖遞來了。”傅綏之說道,“剛好近日有一批新科進士,我記得其中有幾個年歲尚且相配的,不知道長得如何。阿妤若是有看中的郎君,兄長便幫你去探一探意思。”
傅知妤對選驸馬這種事毫無興趣,卻想去見識一下進士們騎馬游街的景象,幾乎是毫無猶豫地就答應下來。
她湊的近,淡而清甜的香氣呼吸可聞。他尚且沒有完全明白系列的不悅來源何處,焦躁的情緒就被逐漸撫平。
許久之後,傅綏之聽到從他喉間發出的短促的音節。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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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城內。
天家喪儀不及平民,待出了日子,依舊是該如何就如何。
皇城附近最大的一處酒樓雅間內,幾個身穿襕袍的士子湊在一塊兒,借着商讨兩日後面聖一事小酌幾杯。
他們已經金榜題名,卻還未授官職。眼下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也有點忘形起來。
組局的是盧家三郎,包下了雅間的開支,含義不言而喻。酒過三巡,醉意上頭,盧三郎邁着晃悠悠的步子走到軒窗邊。
他将手中的空酒盞塞進對方手中:“趙兄也喝一杯?”
一段日子下來,盧三郎也知道趙如璋是個什麽脾氣,油鹽不進,他不肯答應的事那就是磨破嘴皮子也勸不動,也沒對趙如璋喝酒這事兒抱什麽期望。
趙如璋垂下眼,沒有推拒,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盧三郎詫異,随即又給他滿上:“好事将近,趙兄也忍不住了吧?”
夜風吹拂,趙如璋眼神清明,語氣平淡:“明日會有內貴人來宣旨,酒意太重會被察覺,禀給陛下就不見得是好事了。”
軒窗邊只有他們倆在,盧三郎還是湊近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好事不止一件啊,你知道禁中剛接了個公主回來嗎?”
他心思活絡,買通了幾個會出宮采買的小黃門,傳些邊角料消息。
“聽說天家有意擇選驸馬。”盧三郎咧嘴笑,“我瞧着咱們這批裏,就屬你長相最好,春風樓的花魁娘子不都誇過你,到時候你多在公主面前露臉,沒準就當天家的妹夫了。就算陛下這回放開了選,不少你這樣的寒門也進了名單,但是沒門路還是死路一條,倒不如尚公主保後半輩子榮華富貴。”
“慎言。”趙如璋餘光掃過席間,并未有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還在紮堆吃喝,“官員不得狎妓,若是被抓到必然要被禦史臺彈劾。”
盧三郎咂咂嘴:“這不是還沒授官呢……”對上趙如璋的雙眸,他又把話咽回去,轉而開始嘟囔:“我也沒過夜,就是聽了幾首曲子……”
趙如璋喝下杯中清酒,制止了盧三郎又要給他倒酒的動作,淡然道:“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公主金尊玉貴之軀,在下不配高攀,也從未想過尚公主一事,盧公子不要再提了。”
換做旁人說自己不想尚公主,盧三郎肯定得哈哈大笑,但說這話的人是趙如璋,他登時就覺得這是趙兄的肺腑之言,值得他好好學習。
他們倆聊太久,席間有人等不耐煩了,喊盧三郎的名字。
趙如璋搖了搖頭,找了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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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漏夜,太極殿內還沒有要滅燭火的意思。
小黃門端着茶盞過來,被方瑞攔下。
他打開茶盞,聞了聞,皺眉問:“裏面是什麽東西,怎麽聞着怪怪的?”
小黃門如實相告:“太醫丞那給的,說熬夜容易虧損氣血,讓我們看着給陛下用。”他又把裏面的材料給方瑞背了一遍。
方瑞越聽眉頭擰得越深,終于在聽到人參時聯想起晚間陛下過于漫長的洗沐時間,忍不住把小黃門拎到一邊:“去,把這玩意倒了。”
小黃門一頭霧水,也不敢反抗方瑞的話,只好在離開前問一嘴:“公公,是今天不上這茶,還是以後都不上?”
方瑞瞪他一眼:“以後,都不準!誰開的方子,叫他以後少管閑事。”
若是方瑞能大着膽子往裏面偷看一眼,就能發現陛下今夜并不是為政務煩心。
折子都好端端地擺在一邊,傅綏之面前攤着空白宣紙,一字未落。
鎮紙用上好的美玉雕刻而成,幽幽燈火下仿佛覆了一層盈潤水光,像極了小女郎望向他眼眸。
他今日見到傅知妤,只是微微垂首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就猶如綻放的蘭花,叫他挪不開視線了。
作者有話說:
哥哥的黑化進度【15%】:靠講故事博取同情,詭計多端的綠茶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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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王勃《滕王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