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袅袅白煙從博山爐飄出,壓下一室艱澀辛苦的藥味。
長生殿門口圍了一圈人,蔣宏遠被簇擁着。
如今他已經致仕好幾年,在京中開了個小醫館,天剛亮大門就被敲得搖搖欲墜。
太醫丞中有幾位是蔣宏遠的學生,平時常常将老師的名號挂在嘴邊,以師承蔣太醫為榮,再見到老師時更是熱淚盈眶。
其實皇帝病情如何,各人心中皆有揣摩。
四皇子親自來請人,蔣宏遠在路上就打聽好了。說是太子授意,蔣宏遠便心知肚明,不過是做個筏子好叫他們順流而下。
皇帝纏綿病榻乃至身故,禁內卻頻頻見血,傳出去儲君的名聲未免不太好聽。
蔣宏遠如果能治好皇帝,金銀珠寶和虛銜封賞都是錦上添花,對太醫丞供職的醫官們來說,皇帝的病情是懸在他們頭頂的一把刀,随時能帶來殺身之禍。眼下,蔣宏遠就是救他們于水火的人。
就着宮婢端來的茶盞,四皇子猛地飲了一大口涼茶降降火氣,也不顧皇子儀态,直接用衣袖擦去唇邊水漬。
他從出宮開始到回來,馬不停蹄,清早吃得那些米粥包子早已消化殆盡,腹中空空。周遭的人都在關心陛下的病情,四皇子擡腳往外走去,準備去用些點心墊一墊。
宮道上兩個身影很眼熟,太子與小公主一前一後。
傅知妤遠遠看到四皇子的身影,向他招了招手,傅綏之沉默地瞥她一眼,等到四皇子走近時,才說了句“辛苦了”。
四皇子與太子簡明扼要地說完事,注意到傅知妤手中的食盒,一時間肚子裏的饞蟲就被勾出來了。
“該不會是知道你四哥餓了一天,來給我送點心的吧?”
傅知妤回憶起食盒裏四分五裂的糕點。
萬一被人看見,她還要不要面子。
小女郎發間步搖甩的叮當作響,四皇子嘆氣說好沒良心的妹妹。
傅知妤眼神飄忽不定。
“方才她和我在一起。”太子為她解圍。
傅知妤附和着點頭。
傅綏之唇角微微揚起,随後又恢複面無波瀾的模樣。
有太子和蔣宏遠坐鎮,長生殿表面又恢複了平靜。
而水面下究竟隐藏着怎樣的驚濤駭浪,外人不可窺視,只能通過偶爾出入的宮人,觀察他們的神情,暗暗猜測。
到了夤夜時分,燈火通明。
人人都知道這會兒該睡了,但阖宮上下沒一個人敢真的合眼,緊緊地提着心,管住自己的嘴,眼巴巴盯着長生殿的動向。
傅知妤困得揉眼睛,眼眸周圍被揉得發紅。
長發已經被擦幹不再滴水,她正在廊下等着夜風吹幹發絲,濃黑如墨垂在身後。
今夜的情形,想安安穩穩在床上睡是不大能夠了。
如今長生殿裏彙聚了太醫丞各類妙手,給的意思是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眼下內監們正在來回傳着前朝的消息,讓皇後與太子有時間決策定奪。
她伏在女使的膝上,女使徐徐搖動手腕,為小女郎扇着涼風,伴随着檐角風鈴無規律的響動。不光是眼皮變得沉重,連鈴聲也變得愈發朦胧遙遠。
直到更漏聲入耳,傅知妤才驚覺自己什麽時候睡了過去,慌慌張張睜開眼,看到的卻不是女使松綠色的衣擺,而是月白色的衣角。
原來清淺的香氣并不是她的幻覺,傅知妤還像是沒睡醒,唇間呢喃:“荷月姐姐呢?”
傅綏之失笑:“我讓她下去了。”
太子的手指穿過她的烏發,像是一匹上好的綢緞纏繞在指尖,又流水似的從指縫間淌過。
傅知妤很不好意思地起身,摸了摸已經吹幹的長發,再看看他手中那把湘妃竹的團扇,繡着女郎喜歡的花卉蝴蝶,拿在太子手中略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頭腦被夜風一吹,也逐漸清醒過來,意識到她睡着的那段時間裏是誰在打着扇子。
小女郎的臉頰頓時漫上緋色,打量了一圈周圍,小聲問他:“那皇兄怎麽在這?”
“皇後在,我就回來了。。”
傅知妤聽不出太子的情緒,宮闱秘辛被他說得就跟一件家常小事似的。
傅綏之被她用茫然的眼神望着,唇邊勾起一抹笑意:“人之将死,便是想吹枕邊風也吹不動了。”
傅知妤吓了一跳,忙不疊捂住他的嘴:“皇兄!”
他反握住小女郎的手:“這裏又沒有外人在。”話鋒一轉,語帶譏诮:“何況我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即便外面那些臣子們聽見了又能如何,眼下也沒有時間給他們另立一位儲君了。”
太子唇邊噙着涼薄的笑意,在他溫和的外表下,傅知妤也說不出那雙鳳目裏蘊含着怎麽樣的情緒。
不遠處傳來木板敲擊聲,傅知妤知道是方瑞有話要和太子說的意思,自覺地就要起身讓開。
傅綏之先一步站起來,寬大的衣袖将她掩在身後。
“皇後娘娘剛出來,臉色不大好看。”方瑞低聲說着,他其實看到了小公主,但太子的意思并不想避開她,就當作自己什麽也沒瞧見,按部就班回禀,“恐怕一會兒長生殿那邊就要傳太子您過去了。”
荷月不知道從哪出來,一聲不吭地拿過發梳,絲毫不問太子剛才和她說了些什麽。
陛下連見兩人,又附上太醫丞和蔣宏遠忙活到現在,究竟是灌下去的那幾碗藥起作用還是回光返照,大家心裏也有個數。
此時把太子宣入長生殿內,大半是後者居多。
想到太子的累累政績,其實最後塵埃落定,根本不需要多說什麽,能不動刀不流血的交接,對朝臣們來說就足夠對得起列祖列宗和先帝了。
值守的朝臣們有些淺打了個盹兒,醒來還看到宗正寺少卿繃着臉候在那,聯想到剛接回來的那位金枝玉葉流着一半沈家的血,出言安撫:“沈少卿不必憂心,太子既親自去接了公主回禁內,也不會讓自己落個苛待手足的名聲。”
沈贻不置可否:“多謝。”
天邊泛出魚肚白色澤的時候,禁內的鐘聲遙遙擴散至整個帝京城。
後面的登基大典,傅知妤也是被宮人們引着兜兜轉轉,繞暈了頭才堪堪結束。
天子七日小殓,大行皇帝停靈的事就夠禁內忙作一團,更何況還有進禁中哭拜的王孫貴胄與各家诰命。
傅知妤和他們一個都不熟,還要忍受着他們的打量。對于十幾年素未謀面過的公主,貴婦人們就像是有問不完的話。
傅綏之像是預料到了這個問題,雖然人被諸多事務纏着,卻還遣方瑞來探了幾次,別人看在他是皇帝貼身太監的份上,也明白了小公主在禁中的地位。
她身邊跪着的是長姐傅婉禾,哭得兩眼通紅,靠驸馬扶着才不至于撲倒在地上。
如果不是她意圖帶着府裏的面首一起進來,險些鬧得下不來臺,傅知妤真要以為她和驸馬感情甚篤琴瑟和鳴了。
“父皇一向仁德寬厚,不準大辦身後事想必也是不願勞民傷財。”傅婉禾嗚嗚咽咽地說着,半晌卻不聞傅知妤的附和聲,擡頭一看,她明顯心不在焉地望着新帝所在的方向。
傅綏之長身鶴立,分外出挑。
像感應到她的目光,傅綏之的目光往她這随意一瞥,狀似無意地掃過她的臉。
傅婉禾有一瞬間的尴尬,重新找了個話題:“聽說小妹回禁中,是陛下去接的人?”
傅知妤回過神,點點頭。
傅婉禾按了按臉上的淚痕,倚在驸馬身上,說道:“陛下性子冷淡的很,兄弟姐妹都怕他,你竟然能和他相處出兄妹情分,真是怪哉。”
驸馬打圓場道:“終究血脈相融,公主若是日後有空,來府上做做客吧!”
傅婉禾朝他身上用力拍了一巴掌,聲音大的引起周圍人側目:“我們姐妹倆說話你插什麽嘴,還有,你能不能坐直點,要不是他們不準讓王二郎進來,哪裏輪得到我在這受你的氣。”
驸馬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
不用細想傅知妤也猜到王二郎就是被攔在宮外的面首,到底是誰受誰的氣也說不好。傅知妤覺得驸馬有點可憐,輕咳了幾聲,提醒她:“好多外人在呢。”
驸馬有點感激小公主為他解圍。
傅婉禾掃視一圈周圍,衆人不想得罪這位脾氣不好的公主,紛紛扭過頭繼續聊未完的話題,假裝剛才什麽都沒看見。
“你還好心幫他說話,到底是沒出嫁的姑娘家。”傅婉禾搖着手中仕女扇,心想果然是道觀裏養大的,小妹的腦子裏肯定被女冠塞滿了迂腐道理,忍不住就要以出嫁婦人的身份給她說一說,“你是父皇的女兒,自然有無數兒郎願意讨好你,男人都能三妻四妾,我養幾個面首罷了。若是沒有我,他們中不知道多少人要流落街頭,我給他們遮風避雨的住處,衣食無憂,還替他們背下禦史口誅筆伐,天上掉餡餅都沒這種好事吧。”
傅知妤聽得呆住了。
“又在教什麽歪理?”
身後響起一道聲音,傅婉禾立即端正了跪姿,開始心無旁骛地為大行皇帝祈福。
傅知妤詫異地轉身,傅綏之不知何時繞到這來了。
身旁除了方瑞,還跟了個官員模樣的人。她明明沒見過任何朝中的人,卻覺得他有些眼熟。
“臣是宗正寺少卿沈贻。”
她記起來自己是有個在朝中做官的舅舅的,乖巧地喊了聲“舅舅”。
自從禁中傳出要将傅知妤接回去,沈贻提心吊膽,直到今日親眼見到小公主安安穩穩站在這,才松了口氣。
大庭廣衆之下,總不能叫沈少卿就在這開始敘舊,讓人把天家的事都聽完了。
方瑞引着人去了一處空置的殿內。
沈贻先是說了一番愧對胞妹的話,自責在沈修媛病逝時也沒能去看一看她。
他其實是想說,當初就不該讓妹妹進宮,白白落了個香消玉殒的下場,但上一代的恩怨牽至不知事的公主頭上,會傷了公主的心。
傅知妤見舅舅幾次三番欲言又止,忍不住問他:“舅舅是有什麽話要和我說嗎?”
沈贻往前一步,橫了橫心,正要把心中所想說出來,屋門就恰到好處地被打開了。
背着光,新皇的大半張面容藏于陰影中,表情看不真切,但沈贻能窺出極濃的警告意味。
不知道新皇在外聽了多久,聽進多少,此刻打斷他的話,一定是不希望他将後面的內容完整說出來。
沈贻讪讪地告退,如芒刺背。
傅知妤沒有察覺出君臣之間以她為中心的暗流湧動,只覺得傅綏之一出現,舅舅就忙不疊告退了,不高興地撇了撇嘴。
“阿妤先前還來找我,現在我主動來反倒遭嫌了?”
“哪有,我怎麽敢嫌棄陛下。”傅知妤要給他倒茶,但小桌上容量有限,統共只有一壺二杯,總不能讓皇帝去喝臣子碰過的茶杯吧,“我去讓人再拿套茶具來。”
傅綏之很自然地取過傅知妤面前的杯子,制止住她要阻攔的動作:“別喊人,他們都不知道我在這。”
傅知妤噎住聲。
原來不僅是她覺得應付人來人往很麻煩,連當了皇帝的人也想找機會脫身尋個清淨。
“我小憩一會兒,若是有人來敲門,就說只有你在。”
說完,傅綏之手撐着臉,真的如他所言阖上眼。
作者有話說:
昨天的新聞看得太生氣了,沒碼字qvq今天多寫點字數就當給大家磕個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