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身世
到了這個份上,周自恒不坦白交代也不行了。
兩人從海邊一路快走回學校,沒有回宿舍,而是不約而同地走向田徑場,那裏寬敞人少,适合敞開心扉地聊一聊。
傅梧沒有問任何問題,他剛才隐約聽見“包|養”這兩個字,簡直不可思議,等着周自恒主動坦白。要是這回他還遮遮掩掩,傅梧覺得也該給他兩拳,讓他清醒清醒。
兩人在田徑場邊上的臺階上坐下,周自恒說:“那個人是我之前工作的酒吧的老板。”
“你還在酒吧工作過?”傅梧不可置信地瞧着周自恒,好家夥,每天給你發信息,看似親密無間,你卻連自己的行蹤都沒有告訴。
周自恒準備坦誠相待,就點點頭,虛空地望着田徑場上零星的幾個跑步人,慢慢地說:“前段時間,我辭了奶茶店的工作,在酒吧駐唱。那個人是酒吧老板,他說的話……你都聽到了,這種事我也沒想到。”
說得不清不楚,但傅梧又不好意思直接捅破,就小心翼翼地說:“我只聽到一點點,不知道來龍去脈,你說完整點。都這樣了,我們倆這麽好的朋友關系,還有什麽不可說的,難道我還會告訴別人嘛?”
周自恒皮笑肉不笑:“傅梧,我從來沒有和你說過我家裏的事。你要是願意聽的話,我告訴你。”
傅梧早就想聽周自恒對自己徹底打開心扉,可惜周自恒總是三緘其口,藏得很深,這回周自恒終于願意主動提起,他當然鄭重地點點頭:“你說,我聽。”
只要你願意說,我永遠都陪在旁邊傾聽。
周自恒出生在一個富裕殷實的家庭,和傅梧一樣,從小金枝玉葉般地養着,是少爺脾氣。跆拳道、鋼琴等這些興趣班都上過,因為長得端正英俊,學習成績又拔尖,小小年紀就被他們那一片人稱為“周少”。
可以想象,他的兒童時代是滋潤且風光的。哪個家長不羨慕他父母,能養出這麽一個機靈可愛的娃?哪個娃不羨慕他要什麽吃的就有什麽吃的,要什麽玩具就有什麽玩具,還讨大人同伴喜歡?
順風順水的他很少遇到不開心的事,直到十二歲那年。
母親出|軌被父親抓個現行,從此幸福的家庭陷入了昏天黑地。打打罵罵是稀松平常之事,動不動就摔東西砸東西。周自恒一開始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只眼瞅如膠似漆的父母突然就反目成仇,每天要麽冷戰要麽就吵架,每一天安生日子。
看夠了,他甚至偶爾氣得蹦出一句:“爸、媽,你們離婚吧。整天吵,煩不煩?”
但是父親特別愛母親,不肯離婚。母親也因為舍不得一雙兒女,不想離婚,兩人就這麽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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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從鄰居們的閑言碎語中,周自恒知道,母親有外遇了。他年紀雖小,但也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氣哭了,還和鄰居對罵。
跑回家,當着父母的面質問母親。那時候母親早就和那個男人斷了聯系,她哭着承認錯誤,說自己只是一時激動才犯了錯,以後一定洗心革面,再也不會做錯事。
小小年紀的周自恒聽到母親承認,氣得渾身發抖,指着母親的鼻子罵她,說她不配當自己的母親。
後來周自恒每每想起這件事,都覺得心如刀絞,如果他沒有那麽執拗地質問斥責母親,母親是不是就不會羞愧地跳樓自殺?
當天晚上母親不堪重負,從高樓跳下。父親其實一直還愛着母親,在母親跳下的那一刻,為了拉住她,撲了上去,反而被一起帶了下去。
當時,年僅十二歲的周自恒就站在樓頂,親眼看着父母墜下高樓,在地上開出一朵朵絢麗紅色的死亡之花。
救護車的聲音滴嘟響起,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掉了下去,跟随爸媽一起去了。
從此,周自恒最怕樓頂,最恨背叛。
整整四天,周自恒沒有合眼睡覺。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媽媽跳樓前哭喊着說“恒恒,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盈盈,對不起你爸爸”,緊接着便是滿地的鮮血,和人群的驚吓聲,讓人不得安眠。
父母去後,周自恒的生活一落千丈。叔叔不愛,阿姨不疼,要不是還有個年邁的奶奶,他和妹妹根本沒法繼續活下來。
周自恒開始變得陰沉寡言,可以一整天不和人交流,沉浸在悲痛中走不出來,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夢裏全是鮮血,是爸爸媽媽哭泣嚎叫的畫面。
多少個被吓醒的夜晚,他只能縮在床上一角默默流淚,想念爸爸的諄諄教導和媽媽的溫暖懷抱,想念從前一家人圍在桌子上嘻嘻哈哈吃飯的溫馨氛圍。
多少回早晨有氣無力地起來,他簡直恨不能了結自己的性命。一個人突然沒有父母,沒了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力量,變得無依無靠,就像行屍走肉,整天像被巨石壓着,喘不過氣,好像随時會死掉。
幸好他還有個妹妹周采盈。聽到八歲妹妹的哭聲,他知道,他必須重拾勇氣堅持活下去,看到奶奶打起精神在家裏忙前忙後,他生出想要活下去的念頭。
那年他才初一。因為家庭重大變故,成績也是一落千丈,又恰逢青春發育期,性格孤僻怪異,不與人言,對誰都帶了點敵意,老師的話就當放屁,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完完全全沉浸在音樂世界和文學世界中。
聽歌看小說在某種程度上拯救了他,讓他稍微有個栖身之所。
混混沌沌過了一年後,到了初二,他幡然醒悟,不能一直沉淪下去。他得奮鬥,他得擺脫這種萎靡不振的生活,不只是他,還有妹妹,也要走出這個鬼地方,擺脫陰影魔障的糾纏。
有了這個念頭,他發憤圖強,考上重點高中。別人都說他高冷,只是他自己知道心裏有多苦。
父母倉促離世,确實留了一些錢,但辦喪禮就花了好大一筆,妹妹十歲那年又做了一個手術,錢花得七七八八了。上高中後,周自恒不得不開始勤工儉學,得了空就去肯德基麥當勞等便利店打零散工,寒暑假沒一天閑着,饒是這樣,他的成績還是在學校穩居前茅。
比起沒錢的生活,他更怕孤獨。可偏偏孤獨成瘾,沒有人可以走進他的內心。對于家庭變故,他始終深藏于心。他習慣了将所有不好的情緒自我消化,也習慣了獨來獨往,直到遇見傅梧。
傅梧像一束光,照亮了他的生命。
這束光不是多麽強烈刺眼,一下子可以刺穿黑暗;而是柔和的,一點一點慢慢滲透進他的生命,照拂他荒蕪的心田,讓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得到滋養,重新長出嬌花嫩草。
周自恒沒想到多年後,竟然會對別人講完自己的故事,還是以平淡的口吻。他以為想起這件事,自己依舊會情緒激動、義憤填膺,可真正娓娓道來時,竟是風輕雲淡,原來已經過去六年了!
但對于起初的痛苦和後來的掙紮,依舊記得刻骨銘心。這六年不可不謂艱辛!
他大概是真的無可救藥一塌糊塗不可挽回地愛上傅梧,才會在這麽一個寒冷的夜晚,沒有喝醉沒有吃錯藥,不留餘地地和盤托出。
傅梧沉默了很久,一時之間想不出任何詞,寬慰周自恒?太晚了,他沒在周自恒最困難的時候出現,現在安不安慰已經不足道。
唯有能做的,就是挪挪屁|股,靠他更近些,将手搭上他的肩,輕輕拍一拍,顫着聲慢吞吞地說:“還好都熬過來了。”
周自恒這才發現眼角微微濕潤,手掌些微顫抖。他擡起手,擦了擦淚水,接着說:“因為窮,胡崧開了高價讓我去酒吧工作,我去了,但我沒想到他對我有那種非分之想,所以我現在不去酒吧。他就來找我,威逼利誘,是不是很荒唐?”
說完家事,周自恒才把話題轉回胡崧事件上來。如果不是這件事,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會對傅梧吐露心扉,也許直到畢業都不會。
傅梧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麽。比起胡崧事件,周自恒的家庭故事更讓他動容,他還想聽周自恒講講讀初中高中的事情,企圖靠他更近一些,哪怕沒能陪他熬過那些艱難時光,也想走近他的舊時光。
見傅梧不言語,不曉得他作何想,周自恒眉毛一軒,站了起來,沿着臺階邊緣慢慢走,像是要把每一步都踏實踏穩,不能出差錯。
“窮且益堅,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不為五鬥米折腰。生活對我的考驗真是嚴峻啊,不過這麽多年熬過來了,大學四年不算什麽。”
“是因為這個,你才要退賽的嗎?”傅梧跟在周自恒後面,亦步亦趨,兩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長長,“你怕那個人來搗亂?”
周自恒停下腳步,不聲不響地默認了。
“還是參加吧,自恒,我希望你陪我一起參加。他要是來,我們就一起揍他,打到他不敢說話為止。這件事你又沒有錯,幹嘛為了他放棄比賽機會呢?”
周自恒一動不動,聽見傅梧這般熱情地招呼出主意,他有些動搖了。
傅梧走到他面前,站在下面一個臺階,揚起頭看他的臉:“參加吧,我們一起參加,可以嗎?”
周自恒心軟了,他想要抓住這束光,這束給他灰色生命帶來亮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