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卧談
2號床的何永北一身漢服,文質彬彬恍若古人,着實驚了傅梧一把。他是典型“腹有詩書氣自華”那種,出口成章,譬如見了傅梧,開口就是半文言文半白話:“傅兄好,傅兄面若冠玉、神采飛揚,能和你住在一個宿舍,是小弟三生有幸。”
傅梧讪讪一笑,他可以當場解高考數學最後一題最後一問,但肚子裏“之乎者也”的墨水不多,說不出類似的話,只好機械地道:“俺也一樣,三生有幸。”他拿起何永北桌上一本磚頭重的書《宋詞》,問:“這些書都是你帶來的?不重嗎?”
古人何永北将數本厚厚的書摞好,擦了擦額頭的汗,拖長了音調:“不——重,這都是我暑假沒背完的,不帶來不安心。”
背……背?高考後的暑假不是用來玩得昏天黑地的嗎?怎麽還學習了?學就學,你背這麽厚的書?簡直天理不容。
傅梧扭頭看看1號床位一貧如洗的桌子,連只黑色簽字筆都沒有。他在心裏默默忏悔:這種人才能讀中文系,我不配。
4號床朱仁是本地人,長得不高,一臉青春痘,穿的都是名牌,顯然是個闊少,一來就給大家分了鴨腿。
他對誰都能自來熟,啃着鴨腿打趣:“何永北,看你這行頭,應該能做七步詩,不如你就作首詩來誇誇這只美味的鴨腿。”
何永北:“可憐小生只會吟詩不會作。就算會做,也不為五鬥米……咳咳,不為鴨腿折腰。”
傅梧斜靠着床梯,默默地啃鴨腿看戲,并初步定下結論,和這兩人打交道比和周自恒省心多了,至少不用擔心冷場。
直到晚上,周自恒才回來。傅梧莫名有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幹嘛去啦?一天不見人影。”
周自恒将書包放下,捏了捏肩:“沒什麽。”
呦,搞神秘!
傅梧不是那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格,就沒有追問,悄悄觀察了幾秒,見周自恒神色如常,似乎昨晚同睡一床的不是他,更似乎他絲毫沒察覺到昨晚今晨發生的撐帳篷事件。
傅梧懸了一天的心才放下來,好歹自己的名聲暫時保住了。
何永北洗完澡從浴室出來,見了周自恒,“哇”了一聲:“又來一個帥哥,314真是蓬荜生輝,你好你好,在下何永北。”
周自恒朝他點了點頭,語氣冷淡:“周自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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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北思索片刻,恍然笑了笑:“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這名字妙啊妙。”
周自恒說了句“過獎”,沒有更多的寒暄,拿衣服進浴室洗澡。
這人還真是冷漠到骨子裏,對誰都一樣。
高中住宿的時候,一到12點就熄燈,如今過起不熄燈不斷網的大學生活,可謂翻身農奴把歌唱,自由解放了。
各自躺在床上,四人開起了立雪一號樓314宿舍第一屆第一次卧談會,從高考談到浔安的景點美食,從食堂飯菜談到抗日戰争,從體育運動談到動物世界,歡聲笑語不斷。
3號床位的周自恒躺在床上不玩手機,也很少參與聊天,別人問一句他才答一句,連呼吸聲都輕得幾乎聽不見,甚至讓人懷疑他是不是還活着。
今晚的傅梧一個人獨享床位,怎麽翻來覆去都沒有關系,無拘無束,快活得很。
他一面和高中好友鬥圖,說三個舍友是什麽樣的人;一面參加到宿舍卧談會中,還聽何永北吟了一首唐代詩人孟郊的《登科後》,“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說的就是他們此刻志得意滿的心情。
傅梧還真是佩服何永北,腦袋瓜裏裝了那麽多詩詞歌賦,張口就來,既貼切還不帶卡殼。
朱仁突然扯到一個敏感話題:“你們有沒有女朋友?我先坦白,我沒有,這四年,我一定要找個女朋友。”
傅梧如實交代:“我沒有。”他這種情況哪裏就輕易找到對象呢?就算有也不能說。
何永北語氣驕傲:“我有,我女朋友是我高中同學,現在在我們那的師範大學讀書。”
男生在這方面總是忍不住想要顯擺,尤其是前面兩個舍友都沒對象,何永北有,那可不得孔雀開屏似的來炫耀。
朱仁本來躺着,聽了何永北的話,欠起身來打趣:“看不出來啊。你一副文文弱弱的書生相,背後盡整些談情說愛的事。你看看人傅梧,長得眉清目秀,肯定不少人給他寫情書,也沒失身。”
傅梧正給許智障發信息,吐槽舍友朱仁“活潑過度,口無遮攔”,聽到他不三不四的話,笑着罵了一句:“呸,什麽叫失身?我看你欠抽!”
朱仁煞有介事地問:“何永北,你女朋友是不是也和你一樣斯斯文文的?你們在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何永北聽出朱仁話裏的揶揄,偏不肯說,斯斯文文地扯了扯被角:“無可奉告。”
朱仁睡4號床,和周自恒的3號床首尾相連。他用腳跺了跺床尾:“大帥哥周自恒,你肯定有女朋友吧?”
傅梧也跟着等了一會兒,沒聽到動靜,就低聲說:“估計他睡着了,別問了。”
“有。”3號床傳來周自恒低沉的聲音,卻整個宿舍都清晰可聞。
朱仁來了興致:“果然不出我所料,女生都喜歡你這樣又帥又高冷的。你女朋友肯定也很好看,照片發群裏看看呀。”
周自恒那鐵板子性格,怎麽可能依從朱仁,語氣冷到冰點:“沒有照片,睡覺。”
傅梧感覺自己心跳漏了一拍,說不清是什麽感覺,就像突然被門夾了手,不痛,但破了皮。
他失神片刻,又在內心自嘲:果然是個鋼鐵直男!昨晚白“陪|睡”了!難怪他神色如常,對昨晚的事毫無知覺,那我從此以後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擡起右手,枕在腦袋下,笑了笑:“一個宿舍兩個脫了單,對半開。朱仁,我們得加把勁哦。”
“你好找,我不好找。”朱仁對自己的相貌身高沒自信。
傅梧想說“我比你更不好找”,但不方便說,只能默不作聲繼續刷手機。許智障發來一個搞笑的視頻,傅梧看完後無動于衷,不帶任何感情地回了兩句話六個字:
哈哈哈哈。
晚安。
然後關閉手機網絡,睡覺。
第二天醒來,昨晚之言抛之腦後,傅梧恢複如常,滿心懷揣着對未來四年生活的美好憧憬,然後在灼灼烈日下,灰不溜秋地領了迷彩服,準備開始為期半個月的軍訓。
單單是從宿舍到人文學院院樓都曬得燥熱,恨不能一天洗十次澡,難以想象之後的軍訓會有多麽痛苦。
果然第一天集合站軍姿喊口號,累垮了一片。都是養尊處優了一個暑假的,誰受得了頂着大太陽嗷嗷叫。
何永北化用王維的詩來形容這番慘像:“赤日滿天地,火雲成山岳。肉|體盡焦卷,口舌皆竭涸。”
慘像之下,食堂的冰綠豆沙、超市裏的西瓜很快告罄,新生們風卷殘雲的能力比高中題海戰術那會兒還猛。
傅梧坐在宿舍吹着空調,吃下一口又一口冰涼的西瓜,方覺得出竅的靈魂回來了。
“去剪頭發。”周自恒脫掉迷彩服的外套。
傅梧将西瓜皮扔進垃圾桶,癱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半死不活的樣子,說:“等等嘛,現在還早,先歇歇。”
白天教官疾言厲色地批評過,很多學生的頭發跟雞窩似的,必須得在明天軍訓前剪短。朱仁的頭就是那個被點名批評的雞窩,傅梧、周自恒、何永北三個人的頭發雖然不至于長得可以養小雞,但也都得剪。
周自恒像感受不到軍訓的苦似的,不喝綠豆沙不吃西瓜,回來後只是喝了幾口杯子裏的水:“再不去,得排隊到深更半夜。”
說得有理,今晚幾千個人要剪頭發呢。
傅梧扭頭瞅了一眼周自恒,發現這個人的臉已經黑了一圈,忍不住有些想笑,才軍訓一天就黑了,半個月過去豈不黑成炭?
可惜沒能如他意,第一天周自恒曬黑了,之後十四天還是這樣,沒有繼續黑,反倒是傅梧,每天黑一點,半個月過去,比周自恒還黑,好在養了二十多天,又白回來了,否則傅太子爺非得用些美白産品。
不出周自恒所料,理發店人山人海,個個穿着軍訓服,頂着一張曬得又紅又黑的臉排隊。理發師來不及精修細剪,用推子直接推平,推完一個是一個,人人都成了一樣的寸頭。
何永北平時利落,這時候卻拖拖拉拉,口中說“不想剪不想剪”,坐在理發椅子上的時候,又不停地提醒理發師“不要剪太短”。理發師雙手累得酸痛麻木,沒工夫沒耐心仔細打量,直接批量生産。
批量生産下的何永北腦袋像個橄榄球,尖尖的,原來他太陽穴凹陷、顴骨高,頭發一短,整個腦袋上的不足全暴露出來。
朱仁狠狠地嘲笑了他一番,說他是“未進化成人形的元謀人”。
何永北知道自己的缺點,又羞又愧,一時也想不出什麽話來反駁。
傅梧看不慣朱仁動不動就出言傷人,笑着說:“元謀人是我們的祖先。朱仁,你這麽說的話,應該叫永北一聲爺爺。”
何永北見傅梧向着自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擰着朱仁的手,說:“快叫爺爺。”
朱仁當然不肯,兩人扭打在一起,笑成一團。
理發師一招呼,傅梧坐上椅子,推子的聲音嗡嗡地響起,頭發便一縷一縷地落下。他對何永北和朱仁說:“已經快11點了,你倆先回去洗澡吧,免得四個人一起回宿舍紮堆。”
傅梧原本是帶點碎劉海的清爽發型,很減齡,看起來就像高一高二的學生,一點看不出經歷過高考的摧殘;剪成寸頭、沒了劉海後,那雙笑起來彎彎的眼睛最引人注目。
坐在沙發上的周自恒看着鏡子裏的傅梧,不由得出了神。
作者有話要說:
周自恒沒有女朋友!沒有對象!他是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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