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別怕,李律師~”
過往多年,鐘南月總是任憑自己沉迷傷感泥潭深陷,連反抗的想法都少有。
而這次,在心碎至死的時刻,他初次收獲了想要與糟糕的自己抗争的憤怒。
顏雨的傷,顏雨在他入院前後的情緒波折,顏雨崩潰時說的話……
太多的蛛絲馬跡被他的懦弱逃避掩蓋掉了。
大概是小孩子犯了不為人知的重罪的心情,過于害怕東窗事發,以至于連想都不願去想那種可能。
從最初的謊言起步,他給顏雨編織了一座以愛為名的華麗宮殿,肉眼所見的一磚一瓦都是敦實可靠的,于是他便自欺欺人地奢想。
奢想顏雨永遠不會發現這看起來敦實可靠的宮殿底基其實是一堆謊言堆砌的泡沫。
他被自己後來的情真意切感動了,感動得甚至有了些付出與收獲不對等的委屈,對一個滿眼愛意的人滿心猜疑,一葉障目,一念孤行,直到大廈傾塌。
身體收儲并消化酒精的功能在一瞬間得以回升,那點自找的迷醉感消散了,要做的事情變得清晰而迫切。
鐘南月起身用冷水潑了把臉,沉着眼睛看颌角墜落下去的水珠,像個初識人情世故的妖精,迷惑地歪了下頭。
媽的,你怎麽會活得那麽卑微膽小,怎麽會覺得自己不行。
你明明可以讓他那麽傷心。
他才發現自己相貌優越,眉目深沉,吸引力十足,是個行走人間妖精。
進而又理解了一些別的事情。
關于江秋見為什麽要三番五次地攪擾一個“并不愛”的人。
關于顏雨和他之間總有人在暗處使絆子的原因。
有人在跟顏雨争搶他的心,可他被過低的自我預期蒙蔽了,沒有察覺到這件事情,害顏雨被從背後探出的飛刀刺得遍體鱗傷。
鐘南月望着鏡中陌生的家夥,一點點客觀地落實自己呈現給世界的觀感,按了快捷撥號。
“先生?”小喜在響鈴的第一時間接通,略帶擔憂地問,“是出了什麽事情?”
鐘南月悲哀地低了低頭。
原來旁人眼中的自己這麽脆弱。
難怪顏雨經受那麽大的委屈,身邊卻沒有一個人替他說理。
他太陽光了,好像任何境遇下都可以飛速自洽,永遠不需要別人開解或操心。
鐘南月曾經認定顏雨是因為備受寵愛才會顯得那麽可人,其實不是的。
一個剛上社會的孩子惹了三千萬的債務死撐着沒有驚動家人,手臂險些廢掉他的家人也不知情,單純的寵愛養不出這樣要強的個性。
他的可人之處源自于一次次獨立處理難題所練就的高情商與高智慧,是這份美好的氣質吸引來了別人對他的喜歡,而不是別人的喜歡賦予了他這份氣質。
廣受歡迎的人收獲的喜歡往往來得很表面,多數人只是喜歡他所帶來的清爽愉悅的觀感,少有人真正關懷體恤他的疲累。
而自己,不用發生什麽就病态得叫人憂心。
極少有人會喜歡這樣的人,可一旦産生了感情維系,就被死死地綁定,始終懸着心,再也無法脫身。
“京區有維護着的探子嗎?”鐘南月問小喜。
像是因為他陌生的語氣而懷疑通話人的身份,小喜沉默了下,而後才說,“有的先生,常去的幾座城市都埋了人。”
“我給你發張照片,派個探子去趟三院,找一位叫丁梅的護士确認一下這個人的身份。”
有了明确的指令,小喜進入了指定程序,毫無耽擱地應下。
挂斷了電話,鐘南月回了工作室,拉出這半年來聯絡過的所有生意人名單勾勾畫畫,不知是在打發時間還是在謀劃什麽深刻的事情。
一小時後,小喜收到了傳回來的資料。
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沒有立即答複給鐘南月,整理了一份藝人信息給做背調的夥伴,再次收到反饋後才撥通電話向鐘南月彙報。
“先生,丁護士确認,您發來的照片上這位——”小喜說,“是送您去醫院的好心人李律師。”他試探着鐘南月的情緒問,“我順便查了一個附帶的信息,您要聽嗎?”
鐘南月沒什麽情緒,略微顯得有些倦怠,淡淡地應他,“說吧。”
“林沐苒——”小喜說,“就是小顏學生時代交往過的那個女孩,小顏受傷的隔周她的經紀合約轉入了玖宜娛樂,公司法人姓梁,但江秋見婚後入股了這家公司,在玖宜內部掌握着極高的話語權。”
小喜說到後面聲音都緊繃起來。
這件事的後續發展他是全程目睹的,江秋見是那種付出一絲善意都要露出來看鐘南月對他感恩戴德的性子,隐姓埋名送鐘南月去醫院絕不可能是為了行善積德。
聯系不到顏雨的那個清晨,他大概是被江秋見堵了去路。
這一招實在是毒,顏雨可以不聽信他的挑撥,卻不可能不生情緒,只要有了情緒,他就有了切入點,來毀掉這段本就困境重重的感情。
小喜以為鐘南月會憤而砸掉手機什麽的,然而并沒有,那頭并不意外地應了一聲。
“先生?”小喜喊。
鐘南月挑了件長款的風衣,想到深夜外出可能會比想象中要冷,又退回去加了條蒼灰色的圍巾。
“叫歡叔發車,去見見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李先生。”
鐘南月大張旗鼓地不背人,十多輛車圍了江總的別院,烏泱泱地下來一票人。
他倒沒打算對江秋見動手。
那太便宜他了,難解他心頭之恨。
他只是要讓更多人關注到這場迫切的會面。
江秋見的婚姻生活并不輕松。到底不是自小經營大買賣的人,業務上不受重用,偶爾拿到資源也做不出什麽水花,過得很憋屈。
他好強,安排了專門的辦公區給自己,不用伺候夫人的日子裏全天都在拓展人脈經濟和學習,發奮卻始終無用的樣子叫人好笑又心疼。
江秋見看到黑西裝們明顯驚惶了一瞬,随後瞧見了鐘南月,眼神安恬下來了些。
“阿月,你這是?”他帶着疑惑地喊了聲。
“別怕,”鐘南月沖他笑,朝小喜揚了揚下巴指派他拉來椅子給自己,脫了大衣坐下去端起二郎腿撣了撣身上招惹來的風雪與灰塵,刻意而又自然地無限延長這個停頓,欣賞江秋見眼底再次彙聚起來的恐懼,“我只是想見你,”他挑了眼江秋見的房門說,“怕他們不放行。”
江秋見不傻,聽得出好賴,沒接話,望着鐘南月滿眼陌生中透着淡淡的委屈。
好笑了,你在委屈什麽呢?
鐘南月在心裏冷笑,也沒壓着,就讓笑意浮上了明面。
他無奈地對江秋見攤手,撇嘴說,“你瞧,我從小就死性,總這麽直來直去的,比不得你做事靈活,懂得迂回。”
“你說對吧,李律師?”鐘南月玩味地問。
江秋見知道他在說醫院的事,但他不該用這麽陰陽怪氣的語氣。
自己并沒做什麽過分的事情,只是在适當的時候适當的出現在了那小戲子面前罷了。
那小戲子花樣多,迷得阿月不清醒,他得幫他找回來。
這算是什麽了不起的錯嗎?
從小到大阿月的事情都是由着自己去處理,這只不過是其中不值一提的一樁罷了。
為什麽要深夜帶人圍剿自己的宅院,為什麽要用這樣陌生的怪腔調與自己對話!
他覺得自己可以拉回鐘南月的心,過去二十年的相處給他帶來了這樣極致的自信。
這麽安慰自己,但他終歸是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危機。
因為他用上了從未舍得用過的殺手锏——
“阿月,我是愛你的,”江秋見說,“從始至終都沒變過。”
他觀察鐘南月的表情,沒看到設想中該有的觸動,有點急切上來,進一步解釋。
“以前在老爺子家,我父母是寄人籬下的仆役,我不能只考慮自己的立場。”
“即便那樣,”他重複,“即便是那樣,我還不是選擇了跟你在一起?”
“後來你被接回了鐘家,我所面臨的壓力更大,跟樊薇訂婚實在是萬不得已的下策。”
“是她主動追求的我!帶着脅迫的!高層的手段你比我了解,鐘鋁銘本來就視我為眼中釘,再惹怒了樊薇得罪祥納,這世上還有我的活路嗎?”
“這些日子我沒有一天不在想着你,想到你還誤會着我就覺得心如刀絞,根本沒心情應付樊薇,你不知道我跟她相處得有多尴尬。”
“那小孩兒有什麽好?你怎麽可以真的把他看到眼裏!”
“我接受你跟別人玩肉體,都是男人,都有需求,我懂,所以從來不要求你對我忠貞。”
“但我不能接受你這樣發乎于情的背叛……”
他被自己的難得坦露的真情實感打動了,又氣又恨,幾乎要落淚。
直到鐘南月不耐煩地“啧”了聲,他才抽離情緒,望着鐘南月淡漠的臉色迷惑了片刻,不可思議地問他,“你不相信我?”
鐘南月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不,我信的。”
他盯着江秋見,問的卻是小喜,“都錄下來了吧?”
“是的先生。”小喜說。
鐘南月朝後揚了下手指,“收了吧,接下來的就不要錄了。”
他撩起眼尾看江秋見,壓抑着恨意問他,“所以這就是你拆散我跟顏雨的動機?”
江秋見一時間陷入了混亂。
這是他第一次對鐘南月表明心跡,想象中阿月該與他一同落淚,而後諒解他所有的不得已,在暗中重歸于好。
怎麽會,怎麽會淪落到被稱為“動機”?
“我沒往你身上想,”鐘南月淡淡地說,“一來是近段兒确實沒怎麽記起過你,二來是覺得你沒有做這些事情的理由,是我大意了。”
“林沐苒挂在你名下,顏雨熱搜話題下面那幾個活躍的營銷號是你團隊養的外員,你在醫院留了假名號,但用的畢竟是真面目。唉……”
他嘆氣,說真是的,“實在是把你忘得過于幹淨了,這麽多漏洞呢,我怎麽完全沒往你這兒想呢?”
“這麽倒推過去的話,顏雨在劇組被道具誤傷那事兒也是江總的手筆喽?”鐘南月總結性地問。
“阿月……”
“噓~”鐘南月豎起手指打斷他,“別再說了,說多錯多,況且我也不想聽。”
“既然你這麽愛我,又跟千金夫人相處得這麽憋屈,不如我幫你一把吧?”他問。
江秋見完全被他鬧懵了,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危機,“你說什麽?”
“錄音文件發到樊董和樊小姐郵箱了先生。”小喜在鐘南月耳邊輕聲說,聲音控制得很好,不聒噪,但可以清晰地傳達給江秋見。
江秋見一下子炸了起來,“阿月!你算計我?”
“對,”鐘南月抿唇,滿眼好笑地看他,“我算計你~”
江秋見:“……”
“我們這麽相愛,卻都說着謊言應付着同床異夢的人,你好心幫我清醒,我自然也要幫你脫身不是?”鐘南月道,“樊家是體面大戶,不至于強留着一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繡花枕頭。樊老爺子本來就不樂意閨女下嫁給你,這段日子你表現得不好,他也早生了外心。你該跟他們說清楚,不用這麽強留在這裏委屈自己。”
“不會的!樊薇愛我,她不會因為這點事跟我離婚的!”
“這點事?”鐘南月轉開臉噗嗤一聲笑開了,“你是真不了解我們這些被家族利益綁架的可憐人啊江先生。”
他搖頭輕嘆,“鬧到這份上就不是樊小姐的心意所能左右的了。這份錄音資料流落在外,鬼知道我會把它用在哪。樊家輸不起這份體面,必須提前把你這塊黴斑清理出去,甚至都等不到天亮。”
“近段時間我一直在為聯姻的事情發愁,又害怕牽連小顏,既然你這麽愛我,就替我當一次替死鬼好不好~”鐘南月欣賞江秋見的慘白下去的臉色,像是與夥伴商量什麽計策似的對他說,“你即将因為剛剛那一番肺腑之言失去樊家的庇護,等你恢複自由身呢,我就去找鐘鋁銘悔婚,他肯定會查我究竟經歷了什麽導致突然生出了逆反。”
他壓低身子含笑地望着江秋見,唇角微揚,語調柔軟地陳述接下去會發生的事情,“他會查到我深夜趕來見了我深愛的見哥,會查到這一夜密會之後見哥就跟樊家割離,他會惱羞成怒,認定你我之間的感情敗壞了他幾千億的生意。到時候你盡管反抗,拼盡全力跟我撇清關系,而我不會計較你的薄情,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去救你’,讓他看到我對你有多癡心。”
“大婚的消息已經官宣出去了,這一下子要損失好多好多錢呢~鐘鋁銘把錢看得比他兒子都親,你說——”
江秋見眼神開始發抖,眼中的恐懼濃到快要化出實質。
鐘南月對此感到滿意,禁不住笑出了聲,好久之後才壓住笑意把話說完,“他會怎麽對待你啊,見哥~”
“鐘南月!你瘋了嗎?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這才是我的真面目啊~”鐘南月說,“你控制我聽你的話,我覺得好玩,配合你裝乖而已,還真說不好究竟誰在玩弄誰。”
“你不該這麽盲目自信,不該招惹我。因為你一點都不了解我,”他抿唇,語調帶笑,眼中卻洶湧着滔天的恨意,“我很壞的。”
“是想親手把你千刀萬剮的,可惜了,我這人心善,自己動手總比不得老人渣手段來得殘忍。我把戲做全,讓鐘鋁銘認定我他媽愛你愛得發瘋~剩下的交給他來實操就好。”
“為什麽要這樣!”江秋見瘋了,掀了滿桌的文件紙張,咆哮着問鐘南月,“為什麽要這樣!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因為你是個心思缜密的惡人,”鐘南月說,“只有身敗名裂手足具廢才能勉強讓人安心一些。”
他感到累了,起身出門,交待室外的随從,“控制下江先生的情緒。”
初雪落地成水,腳踩下去會擠出泥污,讓人可惜那樣輕靈晶瑩的美好落了地也逃不過被沾染上肮髒現實的命運。
鐘南月梗着嗓子望向晦暗的遠空,長長地呼了口氣。
對不起啊顏顏,讓你受了這麽大的委屈。
哥哥不好,但哥哥替你報仇了。
小喜拿了大衣來給他披上,他感到溫暖的同時也才察覺到自己剛剛冷得在發抖,低了低頭,啞聲說,“給我安排個心理咨詢吧,我想讓自己好起來。”
雪一時半會兒似乎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但東方的天已經隐約開始亮了。
作者有話說:
“小酒壺一撞,沾你一丈光,反正今天扯了謊頭痛嗓子癢。”
推薦聽下摩登兄弟劉宇寧的《讓酒》,我寫這章的時候在聽這首,很帶感,分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