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春祭
春風和煦,桃花吐芯,新歸的燕兒在枝頭追逐閑戲,從日出纏綿到日落。自房中出來的時候,夕陽仍帶着一絲餘溫,照在臉上,仿佛連心也變得溫暖起來。我和韓厥調入中軍府,轉眼已過數天。比起天聽署,中軍府的工作要輕松許多,主要是協助伯父處理政務。雖然衆人對我的排斥仍在,除了伯父與韓厥,沒有誰會主動搭理我,不過一切總算都還順利。
文書一事,根據後續調查,是鄭緩與梁邑司馬串謀。他們的目的是私吞多餘的饷銀,可随着鄭緩自殺,梁邑司馬緊跟着也暴斃,許多疑點仍無法解開。關于姬據,自那日之後我便不曾再見。他好似突然蒸發,我忙于政務,卻也無暇思慮。
“小姐,車子已準備好,我們該出發了。”
箐兒從院外走來,打斷我的思緒。她穿着一件鮮紅的衣裳,臉上充滿喜氣,語氣也比平日歡快許多。只因今天是一年一次的春祭。春祭,是社祭的一種。社者,土地之主也。周朝以農耕為主,崇拜自然神靈,土地之神尤為重要,春夏秋冬皆需祭祀。一年之際在于春,春日萬物複蘇,一家人通常都會聚在一起飲酒作樂,為接下來的一年做準備。
智氏一族脫胎自荀氏,父親與伯父是親兄弟,往年春祭都會湊在一起。如今父親雖然不在,慣例仍存,伯父親自發出邀請,我此刻便是要前往荀府。
這樣的日子,本該十分歡樂,可我偏偏開心不起來。關于春祭,我根本沒有任何記憶。和母親相依為命的那些年裏,每天都在為吃穿冷暖擔憂。後來遠赴鄭國,身邊只有同樣孤弱箐兒,我自始至終,都就沒有體驗過家的感覺,又何談舉家歡慶?
荀林父是我的伯父,可荀府不是我的家。過去我不曾擁有的東西,如今父親不在了,更不可能擁有。
偌大的院子,一片空蕩,只有我和箐兒。
智氏一族是新生之族,除了我和那個未見過面的哥哥,便再無直系親族。秋岚在父親死後,也離開了這裏。
她走得很突然,不過有和我告別。
“這裏已沒有值得我留戀的東西。這麽說,也許對你很過分,但以前的事,我從來沒有後悔。雖然,這一切都已沒有意義了。其實你和他真得很像,表面上堅強,不肯輕易認輸,任何事好似一個人都能承擔,卻總把內心的痛苦藏得很深。我一直沒有辦法打開他的心,所以直到最後,我什麽都沒得到。繼續留在這裏,每一日,每一夜,總會想起他。只是想,而無法見到,這種感覺,你一定能明白。所以,我只有離開。”
這是秋岚對我說的最後一段話,她離開的時候,已不再是我印象中那個美豔妖嬈,陰狠毒辣的女人。
她和最後時光裏的父親一樣,憔悴、虛弱又蒼老。
說話的時候,她手裏一直緊緊抓着一樣東西。從這個家離開,她只帶走了那一樣東西。但那不是什麽珍貴之物,也許……只是在她眼裏很珍貴。因為那是她和他之間,僅有的一絲回憶。
我眼睜睜地看着她消失在門外,始終沒有說話。
對于秋岚,我根本不曾了解。她的童年如何度過,為什麽會流落街頭,她陷害母親,這一生汲汲營營,又為了些什麽?按照伯父的說法,父親從來沒有碰過她。表面的風光之下,她的心又承受了多少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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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就像秋岚自己所說,這一切都已沒有意義了。
她以後的命運如何,只有自己能決定。而我唯一可以做的,只是忘記。忘記過去的一切,當成是對一個心死之人的諒解。
秋岚走後,我将大部分仆人都遣散,家中便只剩幾名無處安身可的老傭。這樣的“家”有些冷清,可我無所謂。
馬車駛過長街,外面俱是嬉笑。我無心地聽着,不知不覺來到荀府。上次來這裏的時候,是為了詢問關于父親的事,那時父親仍在。不過一個月,便已物是人非。
一個人死了,有多少人會記住?等到有一天,所有記住他的人都死去,他是否就等于不曾存在?
如果生命的最後是遺忘,一心追求的幸福、榮譽、財富、權利,又有什麽意義?
回神,我才發現肩上傳來一陣重重的暖意。
“嫣兒,你終于來了。春寒未退,別在外面發呆,快進來喝杯熱茶。到了這裏,你只管當成自己家。”伯父穿着一身黑色的深衣,襯着斑白雙鬓,更顯蒼老。他臉上皺紋如溝壑縱橫,笑容卻十分随和。
伯父的容貌與父親頗為相似,我竟險些看錯。不過我很快就鎮定下來,父親死了,自棺木合上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也不可能見到。
這是事實,容不得我有任何遐想。
“那嫣兒就打擾了。”我屈膝行禮,客氣地說着。和父親的關系尚且生疏,與他自然也不可能太親近。
伯父看在眼裏,也沒有在意,笑道:“來來來,快進來。”他說着,拉起我的手朝院子裏走去。他的手很粗糙,滿是老繭與傷痕,可偏偏有一種讓人心安的感覺。我明明想要拒絕,硬是說不出口,最後只好木讷點頭。
一名黃發垂髫的男孩,正穿着吉服,在院子裏玩耍,旁邊站着一名裝扮淡雅的中年婦人。婦人的肚子微微脹起,似有身孕,一臉溫柔地看着男孩,時不時開口勸解,生怕他碰着磕着。
婦人看到我和伯父進來,急忙上前,“見過父親大人。”轉而沖着男孩道:“偃兒,不要亂跑,還不過來向爺爺請安。”
孩童沒有理會,跑到伯父身邊,抓着他的手嘻嘻笑道:“爺爺陪我玩。”
伯父和藹地笑着,輕輕摸了摸孩童的臉頰,朝我說道:“這是你表哥的孩子。”指了指那名婦人,“這是你惠容嫂子。”
“你一定就是嫣兒了,父親大人整天在家裏誇你,果然人美氣質也好。我們都在等你,你來了,就不要見外。”惠容笑着拉起我的另一只手,溫柔地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