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赤狄
姬據将我扶上馬背,自己沒有上馬,牽着馬兒在夜色中慢慢行走。雨後初晴的天空,雲與夜勾勒成似明似暗的輪廓。空氣冰涼,帶着枝頭剛剛綻放的新芽清香。草葉随風搖動,雨水輕輕滾落,映着月光,恍如一顆顆明珠。
我們兩人都不說話,我看着姬據的背影,不知不覺有些失神。可是等姬據回頭的瞬間,我又将目光移開。
不只是因為我想躲開姬據的視線,也因為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陣低沉的馬蹄聲。
“蹄聲成片,對方人數不少,只有馬蹄聲,這……”我面色一沉,沒有再說下去。要知中原各國,無論軍隊還是商旅,都以車為主要的交通工具。然而這陣馬蹄聲中,并沒有車聲,顯然十分詭異。
“我們過去看看。”姬據也意識到情況不對,小聲說着。我怕騎馬聲響太大,急忙翻身下來。姬據一把将我接住,兩人肢體接觸,雖有暧昧,形勢緊迫,也都無心顧及。
将馬拴在路邊,小心翼翼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借着月光,只見荒野中有一群異族騎士在緩緩移動。這些騎士都披赤色獸皮,裸露着半肩,腰上插着彎刀,耳朵上帶着銅環,排成數列,整齊前進,前後少說有六七裏,人數則在五六千人左右。
“是赤狄。”姬據認出馬隊來歷,用一種連自己都不相信地語氣說道。
赤狄是北狄的一支,屬于未開化的蠻夷。他們是游牧之族,常年盤踞在晉國東北一帶,全族俱都擅長騎射,過去幾十年來一直侵擾晉國,是晉國除了楚國之外的第二號敵人。
為防止赤狄入侵,六卿之一的郤克常年鎮守東疆,從赤狄到绛都,更設有數十道關卡,用以監視、阻攔。且不說赤狄有沒有能力突破郤克的防線,就算他們真能攻至绛都,绛都也不可一直沒有察覺。
我自然明白這一點,沉着臉道:“蹄聲并不急促,馬隊前進的速度這麽慢,應該是怕驚動別人?他們正朝绛都的方向前進,莫非想襲擊绛都?”此話一出,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這本是任何人都無法相信的事,可此刻,事實就在眼前。
“我們立刻回城。”姬據那雙灼然的眼眸,被一種近乎冷酷的深沉覆蓋。他身為晉君,遇到這種事,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
我們正打算離開,遠處又傳來一陣車輪聲,只見一名中原打扮的男子,正駕着輕車朝赤狄軍隊而來。輕車是戰車的一個類別,又叫做戎車、小車。單轅駕馬,車廂橫長無棚,後面開口,乘者從後上車。此人駕車而來,顯然不是赤狄,可赤狄軍隊見到他,竟沒有絲毫警戒,一人還打馬迎了上去。
兩人不知說了什麽,赤狄男子将一封書信交給那人,那人立刻又駕車離開。我和姬據心知此人多半來自城內,他與赤狄暗通,可見赤狄出現并非巧合。情況危急,我們忙回到剛才的地方,策馬去追。
那匹黑馬腳力極強,身負兩人仍快得出奇,沒一會就看到那人的身影。對方聽到背後馬蹄聲響起,警惕地回頭。這時月亮恰好被陰雲遮蔽,我和姬據伏在馬背上,他無法清來者是誰。
我見那人身形彪悍,低聲道:“此人若是反抗,弄出動靜,讓後面的人察覺,我們反而危險,你不如裝作赤狄,訛他一下。”
姬據心領神會,大喊道:“前面的朋友請留步,我家赤狄王還有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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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聽罷,果然放慢馬速,疑惑道:“赤狄王還有什麽事?”
姬據故意拖延不答,我伏在馬背上,也默不作聲,一直等到雙方齊平,姬據才忽然跳上那人的車子。
對方猝不及防,和姬據一起滾落下去。我驅馬将車子攔住,随即拉到路邊。回身想去幫姬據,卻見姬據已将對方制服。那人至少比他高出一頭,身子也比他強壯許多,可他轉眼間便将對方打倒,而且似乎并沒有費多少力氣。
我知道自己小看了姬據,這三年裏成長改變的原來不只是我。
可我是因為不願和母親一般,才不斷讓自己變強,已是堂堂一國之君的姬據,又是為了什麽?
來不及細想,也不是細想的時候,我回神,忙走了過去,從那人身上搜出書信。姬據拿出火折子,将信照亮。信上的內容和我們預料得沒有太大初入,赤狄王與人約定半夜開城,裏應外合。唯有信中稱呼,才是我們真正關心的。
“沒想到會是他。”姬據看完信後,面色又沉了下去。
“也許我們早該想到是他。”我目光閃動,沒有太多驚訝。
姬據道:“他本來就不滿荀老将軍擔任中軍将,邲之戰荀老将軍一心為他擔責,沒想到他還是無法醒悟。他引赤狄襲擊绛都,看來目标已不只是中軍将的職位。”
我凝視着姬據,“君上當然不會讓他的陰謀成功。”
姬據面色鐵青,“荀老将軍在外整兵,晉軍主力不在绛都。先榖奉命留守,軍權都在他的手上。若是棄城而走,先與荀老将軍會和,再回軍平叛,是最保險的做法。”
我沒有說話,眼中卻有一絲失望。姬據看着我,用力拍了拍我的頭,“你真以為寡人會這麽做?”
我一邊捂着頭,一邊恨恨地瞪着他,撅嘴道:“我可沒有這樣說,明明是君上你自己心虛。”
姬據神情一肅,“绛都內還有許多無辜百姓,君夫人與公族、衆臣都在城內。寡人若只為自身安全,便舍棄他們,又怎堪晉君之位?為君之道,寡人心中尚有分明。”
我神色舒緩,欣慰地看着他,不過緊接着又皺眉道:“先與伯父會和,的确是最好的辦法。先榖在軍中素有威望,他手握重兵,就算你回到绛都,又能如何?”
姬據道:“先榖在晉軍中的威望,是繼承了先轸、先且居兩位大人。先轸、先且居俱是忠義之臣,人以類聚,會追随他們的人,也絕不會是奸佞之徒。先榖若要作亂,這些人未必跟從。最好的證據,就是先縠明明兵權在握,仍要大費周章将赤狄引來。如果我沒猜錯,他必是要以绛都被襲為名,派軍隊守衛公府,趁機監禁控制寡人。”
我道:“所以君上的意思是?”
姬據目光一凜,“兵行陷招,釜底抽薪。只要我能在他發難前出現在軍營中,他定然不敢當面與我翻臉,如此他的計劃便泡湯。”
我道:“如果你的判斷有誤,衆人願意跟随先榖呢?”
姬據苦笑道:“那寡人大概就要成為不仁不義的昏君了。”
我疑惑道:“昏君?”
姬據冷冷道:“古往今來,但凡篡權奪位者,哪個不會将失敗的一方描成昏君。”
我默然無語,過了半響,才說道:“假如有辦法将先榖引開,你再出現在衆人面前,成功的幾率會不會增加?”
姬據搖頭道:“先榖決心叛亂,自知兵權之重。此刻他只怕已進入軍營,掌控一切,要想将他引出,談何容易?”
我目光收聚,“你沒有辦法,但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