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相逢似夢中
來到荀府,我才得知伯父昨天便離開绛都,前往曲沃整兵。這次出來,本是為了感謝他之前對我說過的那番話,也想詢問一些關于父親和母親的事,他既不在,我便只好離開。
表哥正好後院出來,看到我立刻上來打招呼,“我剛從軍營回來,伯父的事我已聽說,正打算找時間去探望。吉人自有天佑,嫣兒表妹你一定保重身體。有什麽需要,盡管跟我說。”他和父親在軍營中相處的時間很多,這番話自是出自真心。
我心中感激,嘆道:“多謝表哥,嫣兒明白。還有,你以後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表哥愣了愣,輕輕點頭,轉問道:“嫣兒是來找父親的嗎?”
我道:“只想問一些事,沒什麽要緊。”
“是關于伯父?”表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
我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是。”
表哥眼中帶着一絲欣慰,“伯父為人外冷內熱,這是軍中衆人皆知的事。你剛去鄭國那段日子,每次有人從鄭國回來,他都會立刻跑去打聽你的消息。可別人說要幫他帶信,他又總是不肯。其實伯父對你,真得很在乎。”
我微微一愣,不知該怎麽回答。表哥拍了拍頭,笑道:“光顧着和你說話,倒是忘了請你進來。智荀本是一家,這裏是伯父長大的地方,也等于是你的家,你不用客氣。”
他這般誠懇,我自不好立刻就走,跟着他朝屋中走去。來到中廳,只見桌上擺着一盤棋。表哥看着棋局,感慨道:“這是伯父出事前一天晚上,與父親的棋局,兩人尚未下完。父親留着,說要等伯父恢複後,再和他分出勝負。”
我聽罷,忍不住朝桌邊走去,棋局方至中盤,但白棋勢弱,勝負已很明顯。
“伯父的棋力,和父親本在伯仲之間。不過那日伯父好似心不在焉,一開始便被父親占據優勢。父親一直為此內疚,稱如果他早點發現伯父的異常,也許就能阻止悲劇發生。”表哥一邊嘆息一邊解釋,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父親出事的前一天,正是我和父親發生口角的日子。
莫非父親是因為我才分心?
一陣馬鳴聲從廳外傳來,我猛地回神,朝外望去,只見一名仆人正拉着一匹黑馬經過。
“那是一匹劣馬,我正打算讓人送去軍營運貨。”發現我盯着黑馬出神,表哥立刻解釋。
我一心挂念父親,本沒有在意,聽他這麽說,才認真打量起那匹馬,緊接着皺眉道:“能不能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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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雖有疑惑,還是答應。我來到廳外,繞着黑馬轉了一圈。那匹馬身形瘦弱,一只蹄子缺了一半,其他地方都是黑色,唯獨額頭一片白毛,形如新月。
表哥看着黑馬,有些可惜地搖了搖頭,“它是我先前和赤狄作戰時,從對方一名大将手上俘獲,起初以為會是一匹好馬,誰知試了幾次,跑得都不快。”
我凝視着黑馬看了半響,認真道:“請恕嫣兒冒昧,我倒覺得此馬不似劣馬。”
表哥驚訝道:“你懂相馬之術?”
我道:“我雖不懂,但也曾聽說‘人有寒志,馬有高節’。此馬身形瘦弱,目光卻迥然有神。前蹄殘破,一路走來始終傲然挺立。如此氣概,自然不凡。”
表哥失笑道:“你說的道理,我怎會不懂。可我試過好幾次,它的确連一般的馬都跑不過。”
我目光閃動,“表哥是在什麽地方試的馬?”
表哥理所當然地說道:“當然後院的馬場。”
我道:“你用他拉車?”
表哥怔怔道:“若非拉車,還能幹什麽?”
要知那時尚無馬鞍馬镫,很少有人單獨騎馬,馬車是征戰出行的主要工具,好馬自然要用來拉車。
我聽罷,眼中立刻放光,“狄人和中原不同,我記得他們應該很少乘車。此馬既是赤狄所有,必定常年馳騁草原,無拘無束。馬場地狹,你又讓他拉車,只怕此馬心高氣傲,才無心奔逐。”
表哥失效道:“嫣兒說笑了,馬不過牲畜罷了,怎麽能和人相比。再說此身形瘦弱,筋骨不佳,縱有氣節,也算不上好馬。”
我知道他看我是女子,對我的話不以為意。我好勝心起,忙反駁道:“昔年秦穆公曾向伯樂詢問相馬之術,伯樂回答,良馬可形容筋骨,以外貌體型識之,天下之馬,隐而無形,無可捉摸。單看外貌,難免有所偏差。表哥如果不信,不妨讓嫣兒一試。”
表哥聽得目瞪口呆,疑惑道:“你要如何試?”
我認真道:“自然是按照夷狄的方式,騎在馬背上,讓它在寬闊之處,自由奔逐。”
表哥失聲道:“這……這怎麽使得,萬一發生意外,我如何向伯父……”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翻身上馬,雙腿用力夾住馬腹,俯身摟住脖頸,不管一臉愕然的表哥、箐兒,兀自揚長而去。
出绛都之前,黑馬跑得不快,出了绛都,情況果然改變。正如我所說,此馬生在草原,心眼極大,唯有足夠與它匹配的舞臺,才能夠讓它盡情施展自己的風采。
也許是太久沒有放蹄奔逐,黑馬越跑越快。我伏在馬背上,春風吹着臉頰,心中竟也随之闊達。雖說是為了試馬,其實我也想趁機出城逛一逛。這段日子,我的心何嘗不是一直受到壓抑?
那些年背負着母親的罪名,和箐兒艱苦生活,雖然常和鄭國的公子們混跡在一起,但我從來沒有真正開心過。如今母親的事解開,我仍要背負父親的責任。縱然父親能好轉,我的人生又如何?
嫁人為妻,從此相敬如賓,相夫教子?
也許……只是又一個牢籠。
馬兒若遇到識馬之人,便可縱情馳騁。女人呢?是不是只能期待有一個人深愛自己出現,然後過上被人溺寵的生活。
沒有答案。
我只知道,我的父親深愛着我的母親,而我母親并不幸福。
好似跑了很久,終于累了。馬兒停下,我的心思也放下。河水流淌的汩汩聲傳來,我才猛然發現,眼前景象有幾分熟悉。
“沒想到你會來……”
回頭一瞬,那雙灼然的眸子又照進了心底。同樣的場景,同樣的人,映入眼中,是完全不同的心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