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苦澀
淩風臺下,衆人一片愕然。黑衣人的話說完,我才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反駁。在來這裏之前,我曾設想過許多種可能,也準備了各式各樣的說辭,可偏偏忘了最重要的證據。
一定還有什麽漏洞,一定還有可以救伯父的辦法。我咬着牙,雙手用力握緊,腦海裏快速思索着。
“沒有證據,這一切就只是猜測。荀老将軍雖是主動請死,但責任畢竟是責任。如果君上為了這番話便不予追究,那對在邲之戰中死去的将士,未免太不公平。”先榖回過神來,趁機添油加醋。
他冷冷地打量着我,語氣故作沉痛,眼中卻頗有得色,目光轉向伯父,又說道:“荀老将軍,你可不要怪我,畢竟此事對晉國的影響甚巨。你既決心要死,何不痛快一點,免得落人閑話?”
伯父沒有理會先榖,長嘆一聲,看着我道:“嫣兒,夠了。你的心意我明白,你退下吧。”
我并沒有退,心中只有疑惑。剛才我明明将伯父顧忌六卿分化之事說了出來,為什麽他看起來,仍是一副将死的決絕?
難道,這裏面還有我不知道的內幕?
我正兀自糾結,一直站在旁邊的士會忽然開口,“君上,我想應該可以了。”
誰也不知道士會在說什麽,可誰都聽得出來他的話意極深。馬車裏再次傳來姬據的聲音,“的确夠了,荀老将軍,你為晉國所做的一切,姬據銘感在心,這件事便到此為止吧。”
他簡簡單單一句話,似将此事抹平。衆人又驚又疑,先榖怔怔道:“君上?你……你難道忘了衆人的犧牲?你怎能……”
姬據的聲音變得十分冷酷,截口道:“寡人當然沒有忘記。但嫣兒姑娘的話,也不是沒有證據。”
先榖驀地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士會便從懷裏掏出一份簡書,解釋道:“邲之戰前,荀老将軍曾上書,希望君上能親自下令,要先榖大人和趙朔大人撤軍。只可惜君上未及答複,戰事便爆發。”
“既然這樣,為什麽君上一開始不說?”先榖顯然無法接受,立刻反駁。
士會意味深長地看着他,長嘆道:“正如嫣兒姑娘所言,六卿是晉國的支柱。邲之戰後,晉國霸業受挫。君上這樣做,是希望六卿中有人主動為荀老将軍分擔責任,讓衆人自發凝聚起來。只是荀老将軍不知君上用意,以為君上隐瞞文書一事,是要追究,他為護衆人,故而一心求死。”
我聽到這裏,才明白為什麽自己說了那麽多,伯父始終不曾動搖。我以為伯父只是擔心六卿分裂,原來他最顧忌的人,是馬車內的姬據。
“寡人并非刻意戲弄,此事還請老将軍見諒。姬據即位以來,諸事皆賴六卿輔佐,也希望六卿能一直為寡人分憂。”姬據開口寬慰,語氣已十分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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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既知他無心怪罪,自是感激泣零,急忙跪地叩謝。父親走到伯父身旁,拉起他的手,嘆道:“君上和大哥皆一心為國,我卻只知為小兒之事傷心。智首淺薄,愧為六卿。”
趙朔也跟着說道:“此次之事,趙朔更是責無旁貸。自今往後,六卿當同心戮力,再無嫌隙。”
氣氛變得和睦起來,先榖無奈,只好說道:“先榖也會和諸位大人同心。”
姬據道:“衆卿能這麽說,寡人心中甚慰。”語鋒一轉,“今日之事,多虧有嫣兒姑娘直言進谏。智首大人有女如此,也是一功。”
父親朝我看了一眼,目光幽深,也不知是何感受,随即俯首道:“君上謬贊。”
姬據道:“寡人如果沒有記錯,嫣兒姑娘之前應該一直都在鄭國。你為晉國甘心為質,如今又勸谏有功,寡人理當論功行賞。可惜嫣兒姑娘是一名女子,否則寡人倒真想讓你入朝為官,陪在寡人身邊。”
父親臉色一變,肅聲道:“女子不得幹政,這是周禮所定,還請君上莫要說笑。”
士會道:“老夫倒是覺得,嫣兒姑娘頗有才氣,不會比我們做得差。”
除了先榖,其他人也都跟着附和。我站在一旁,默默聽着,知道他們無論怎麽說,也都只是說說,沒有誰真會為了我打破規矩。事實也是如此,姬據最後賞了我一些珠寶首飾,然後便離開。
回去的路上,我和父親誰也沒有說話。一前一後走着,隔了一丈多的距離,旁人看了,興許以為我們根本就不認識。
來到家門前,父親忽然停住。如此,我也就只有停下。
“你從一開始就打算這麽做,是不是?”父親的聲音又恢複了先前的冷酷,冷酷中帶着一絲不滿。
“是。”我的語氣同樣冰冷。
“為什麽不先和我商量?”父親猛地回身,冷冷道:“你忘了之前和我說過的話?難道在你眼裏,我就這麽不值得信任?”
我只覺心仿佛被什麽東西刺穿,我又何嘗沒有想過和他商量,但昨晚他對箐兒袖手旁觀,這一點我無法原諒。我不在乎他如何對我,但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箐兒。
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淡淡道:“父親大人莫非忘了,你也說過,對我只有一個要求。除此之外,無論我做什麽,你都不在乎?”
父親身子猛地一顫,和我對視,眼瞳驟然收縮。他急忙移開,仿佛想掩飾什麽,用力按着胸口,久久沒有不語。
我有些疑惑,有些擔心,想開口,父親搶先道:“你可知今日之事,如果君上怪罪,我們智氏一族都要遭殃。”
我暗笑自己不該擔心,他的眼裏只有智氏一族的興衰,我又何必去多想,似笑非笑道:“女兒自小便不在父親大人身邊,就算出了事,您應該也很容易推卸責任?”
明知這樣的話,只會讓兩人關系更僵,可我偏偏壓抑不住報複的快感。頓了頓,又道:“況且伯父對我有恩,就算在父親眼裏,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我不能置之不理。”
父親沉默了很久,長嘆道:“你還忘不了三年前的事?”
我沒有回答,只是莫名一陣惱火。什麽叫還忘不了,難道我應該忘記?忘記一個自己的父親是如何冷酷無情,根本不把我當成他的女兒?
“有些事,并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樣。”回過神,父親的語氣緩和許多,或者說,他突然變得有些疲憊。
我不明白他為何會這樣,不想再和剛才一般做不必要的擔心,輕笑道:“無論如何,父親大人的确都因為那杯茶,便将我送走。”
父親又陷入沉默,我看着他蒼老的背影,心中突然湧出一絲惡意,用一種近乎挑釁的語氣說道:“所以父親大人現在最好也小心,三年前我可以下毒,三年後同樣可以。”
父親驚訝地看着我,額上青筋暴起,怔怔道:“你……”意識了到什麽,怒喝道:“逆女。”
他說完便拂袖而去,我則呆呆站在原地。心中只有報複過後的痛快。可是很快,這種感覺就被另一種感覺取代。
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