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峰回
淩風臺下,氣氛再次緊張起來。我一語話落,先榖立刻上前一步,怒喝道:“智首,看你教出來的好女兒,竟敢公然戲弄君上。”他的話大義凜然,神情張揚,卻分明幸災樂禍,唯恐天下不亂。
父親自錯愕中回神,低聲道:“嫣兒,你……你瞎說什麽?還不給我閉嘴?”
“可是君上方才說過,有他在,我但說無妨。”我撅着嘴小聲嗫嚅,委屈地看着馬車。剛才說話的時候,我故意去看父親,衆人本以為我是畏懼他,其實我的用意是讓姬據親口為我擔保。
父親聽罷,身子果然頓住,他若追究,等于是對國君不敬。先榖自也不敢多說,衆人面面相觑,紛紛朝馬車望去。我的心仍懸着,其他人無法追究,可姬據若是生氣,我一樣不能幸免。
馬車內沉默了片刻,最終傳出一陣笑聲,笑聲張狂,緊接着是一個清朗自信的聲音,“好一個巧言進谏,嫣兒姑娘有此膽識,寡人又怎可對姑娘失言?剛才的話,恕你無罪。”
他這麽說,我方才松了口氣。雖是巧言,可畢竟是進谏,我只是普通人,伴君如伴虎,我還是害怕真将姬據惹怒。
先榖眼見形勢不對,忙道:“就算君上原諒她的無禮,荀老将軍身為中軍将,指揮不當,致使我軍大敗,他主動請死,也非君上之過。”
我朝先榖瞥了一眼,也只有一眼,目光旋即移到伯父身上,“伯父當真是因為敗給了楚國,才想以死謝罪?”
“難道不是?”先榖冷笑,臉上充滿不屑。
“據我所知,邲之戰開始前,伯父曾提出主動退兵,是有人力主迎戰,造成了僵局。”此事并非秘密,早就在諸國之間傳開,我此時提出,卻是別有用心。
原本一直不敢開口的趙朔聽後,臉色微變,他猶豫了一下,諾諾道:“是……是我和先榖大人主張進兵,但我們也是想趁楚國不備,先下手為強。”
先榖冷冷道:“不錯,楚國本來就是我們晉國的手下敗将,如果當初衆人聽我的話,立刻出擊,也就不會被楚國偷襲得手。
我輕輕嘆了口氣,“嫣兒只是一名女子,不敢妄議兵機。主動出擊能不能取勝,我無法斷定,不過我敢肯定,這才是伯父執意請死的原因。”
眼見衆人俱都不解,我又說道:“諸位大人不妨試想一下,假如伯父沒有承擔罪責,結果又會如何?六卿本就戰和不定,難保不會因此相互推卸戰敗的責任。六卿是晉國的支柱,晉國乍逢新敗,如果內部再生分歧,只怕文公辛苦建立起的霸業,将至此不複。”
衆人聽得一臉愕然,唯獨先榖不為所動,我剛說完,又反駁道:“那又如何,無論他是何用心,邲之戰失敗的原因,都是他身為主帥遲疑不定。”
我眼中閃過一絲無奈,“關于這點,我本來并不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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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這樣,你又何必要說?”伯父突然開口,明明外表看起來那麽憔悴,語氣依舊冰冷堅毅。剛才姬據與他說話,他都沒有理會,此刻因我而打破沉默,難免令人驚異。
我早就料到伯父會這麽做,心中有些悲哀,輕嘆道:“伯父,你這又是何苦?”
伯父板着臉,堅硬的面容看不出任何表情,“先榖大人說的并沒有錯,無論過程如何,晉軍大敗,都是身為主帥的我指揮不當。”
我輕笑了一下,不屑地說道:“真得只是這樣?別人一心想要伯父死,到了現在,伯父還想保護他們?”
伯父閉上眼睛,沒有回答。表哥聽出我話中有話,忙問道:“嫣兒表妹,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嘆了口氣,并未正面回答,轉而問道:“表哥不妨試想一下,如果當時伯父下令撤軍,結果會如何?”
表哥驀地一愣,似乎想到了什麽,朝先榖看了看,卻沒有說出來。父親本來還在為我随便發言而生氣,此刻不禁順着我的話意說道:“先榖大人向來固執,他在軍中威望又高。如果大哥下令撤軍,只怕他還是會留下,趙朔大人和先榖大人同領下軍,多半會跟從。”
我淡淡道:“晉楚是敵牟之國,勢均力敵。三軍齊出,勝負尚是未知。如果下軍單獨留下,又能有幾分勝算?伯父不願打沒有把握的仗,又不能讓先榖、趙朔兩位大人陷入險境,進退兩難,他能做的,也就只有先想辦法勸服先榖大人。只可惜楚軍動作太快,他還沒有成功,慘劇便發生。”
我把話說到這份上,衆人當然也都明白過來。晉國六卿輪流執政,雖然擔任執政者地位較高,但六卿之間并無絕對的約束力。先榖本就跋扈,先氏一族實力又超過荀氏,他若不聽軍令,伯父也無可奈何。
趙朔聽得目瞪口呆,他生性柔弱,素無主見,只因輔佐先榖統領下軍,才被迫主張出戰。如今得知伯父是顧忌他們才進退不得,當然十分驚慌。
先榖眼中閃過的一抹憤恨,很快消失,嘆惋道:“原來此事竟有這般隐情,荀老将軍應該早說嘛,六卿向來風雨同舟在,你若有所顧忌,先榖又怎會不聽?”
他說得輕描淡寫,不過顯然不打算再反駁。衆人既知伯父請死的真相,當然也不會希望他真得死。我目的達成,伯父之恩償還,也松了口氣。
誰知這時,一個聲音忽然說道:“嫣兒姑娘所言不過空口白話,誰能保證荀老将軍心裏也是這麽想?”
說話之人是一名三十來歲的男子,身形高挑,穿着一件黑色風衣。他樣貌奇冷,眼圈極黑,顴骨高聳,全身都散發出一股濃重的陰森之氣,語氣更是麻木冰冷,不帶任何感情。他跟在先榖身後,應該是先榖的屬下。可他說話之前,我竟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雖然這可能是我忙着準備說詞,才未注意,可這個人給我的第一感覺,便是恍如鬼魅。
黑衣人開口,好不容易緩和的氣氛立刻繃緊,我跟着怔住。因為我說了這麽多,的确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伯父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