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巧谏
晉公姬據，晉成公之子，年二十四，三年前繼位，未婚，性情不明，喜好不明，專長不明，生母不明。只知即位前，曾一直生活在洛陽。
這是我早在鄭國時便知道的信息，說是信息，也不過是一些無關輕重的瑣屑罷了。對晉國而言，這位年輕的國君一直是謎一般的人物。他的父親成公即位前曾長期流落在外，據說姬據是成公流落期間的私生子。
十年前成公回國繼位，姬據并沒有跟着回來，根據傳聞，好像是留在洛邑學習。成公在位七年，病重之際，才命人将他接回，立為太子。
成公死後，姬據在六卿輔佐下繼位。和寬厚謙和、老成持重的成公不同，姬據給人的感覺就像高山上的寒冰，冰冷又神秘。繼位三年裏,他很少幹預政事，也很少出現在衆人面前，若非這次伯父上書請死，人們幾乎忘了他們還有這樣一位少年君上。
關于伯父的事，姬據的态度出人意料。他幾乎沒有做出任何挽留，便批準了伯父的請求。伯父是晉國中軍将，荀氏一族更是自獻公時代便輔佐晉國的大族。且不說伯父身份非同一般，單憑他扶立姬據繼位的功勞，姬據的做法便惹人非議。有人因為認為他是一名根本不知輕重的昏君，也有人認為他忌憚六卿的勢力，故意想要逼死伯父。
車馬已到，姬據并未下車，衆人看得疑惑，都不敢随便随便開口。我并未和姬據見過面，一時間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只是跟着衆人行禮。
車內沉默片刻，一個異常冰冷的聲音才緩緩說道：“荀老将軍，寡人來了。”
我隐約覺得這個聲音有些熟悉，可怎麽想也想不起來。話音落下，一直靜坐的伯父慢慢睜開了眼。他将視線轉向馬車，仍沒有開口，只是擡起手對着馬車一揖。他的臉上本就滿懷悲怆，這一刻更充滿決絕。
“荀老将軍一心殉國，姬據深感老将軍苦心，不敢違逆。今日前來只為送行。”姬據的聲音依舊冰冷淡漠，讓人猜不透他此刻的心思。衆人見他出現，只當他會勸解挽留，不料他一上來便這樣說。
姬據說完，氣刻立刻沉了下去，伯父的目光也深沉似海。他眼中并無幽怨，這一切本就是他自己的決定。他只是慢慢将視線收回，凝視着身前寶劍。我知伯父已準備動手，這比我想象的快，心中暗道不好，卻也只能提前上去阻止。
“荀老将軍可知寡人為何不下車？”
這時，馬車內再次傳來冰冷的聲音。我眉頭一皺，邁出去的腳步硬生生頓住。衆人早就心有疑惑，更是一臉莫名。伯父微微一愣，雖未說話，顯然也很好奇。
“三年前，寡人自洛邑返回绛都，是荀老将軍一路護持。路遇狄人侵襲，也是老将軍奮力殺敵，吓得那些狄人不敢靠近半分。在姬據心中，對老将軍一直既感激又欽佩。”姬據突然提起往事，衆人仍自不解，我目光一亮，嘴角不禁浮起一抹淺笑。
姬據頓了一下，語鋒阧轉，肅聲道：“寡人不下馬車，只因想将老将軍的英姿永留心中，不忍親見老将軍染血，這是寡人對老将軍最後的敬意。”
他這番言論慷慨激昂，衆人恍然，一時感慨萬分。伯父身子一震，不過他的目光仍似一潭死水，還是沒有開口。
我知時機已到，忙用衣袖掩住臉頰，小聲啼哭起來。伯父将劍拿起，聽到哭聲，目光雖未移動，但動作還是下意識地停了停。其他人則都驚訝地看着我，只因誰也想不到我會在這種時候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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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鐵青着臉，一把拉住我，低聲訓斥道：“嫣兒，不得無禮。”
“國君事伯父猶勝文公，嫣兒深受感觸，所以才忍不住……我，我這就退下。”我一臉悲恸，嘴上這麽說，身子根本沒動，只是用眼角小心打量着馬車。這樣的話落在一般人耳中已是大為不敬，何況姬據在場。衆人面色如死，不敢吱聲。我面上雖無表情，心裏也暗自緊張。
“這位姑娘是？”似乎被我的話挑起興趣，馬車內的聲音再度響起，但并不是憤怒。
我暗自松了口氣，父親卻一臉惶恐，急忙俯身道：“這是小女，小女無知，冒犯了君上，還請……”
他話未沒有說完，姬據便截口道：“姑娘說寡人事荀老将軍猶勝文公，不知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父親躬身道：“小女只是瞎說的，君上不要在意。”
馬車內突然沒有了聲音，一股肅殺之氣在這瞬間彌漫開來。父親臉色已變，身子微微顫抖着，最終低頭退到了旁邊。
我知父親向來不是膽小之人，他少年時便在戰場上成名，以勇悍著稱，否則也沒有今天的地位。可他面對姬據竟這般畏懼，可見姬據給衆人的印象并非易處。
心中暗嘆，事已至此也明白沒有退路。既然決定要這麽做，便不能半途而廢。我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回答道：“君上寧可讓文公九泉下被人嘲笑，也不願違逆伯父的心意，豈非事伯父剩過文公？”
姬據追問道：“寡人只是答應荀老将軍的要求，與文公有什麽關系？”
我朝父親看了一眼，怯弱道：“我……我不敢說。”
姬據道：“寡人在此，你但說無妨。”
我故作為難地嘆了口氣，這才緩緩道：“嫣兒在鄭國時，曾聽人說當年城濮之戰，楚國令尹子玉戰敗自殺，文公得知此事後十分高興。只因子玉一代名将，楚成王如能将他留下，繼續重用，子玉知恥而後勇，晉國霸業必将難成。”
“此事寡人也知道。”姬據淡淡說着，不過語氣忽然變得有些奇怪。
我哭得更加黯然，輕嘆道：“文公嘲笑楚成王不知用人，如今情形倒轉，君上學那楚成王自折股肱。九泉之下，楚成王當然要反過來嘲笑文公，說他的後代不如自己後代。”
此話一出，衆人震動，連伯父也悚然變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