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稚子與國老
先轸是晉國第一位有着元帥頭銜與元帥戰績的名臣,一直被奉為戰神,他曾在城濮之戰擊敗楚國,殽之戰擊敗秦國。襄公元年,先轸亡故,其子先且居繼任父職,父子兩人幾乎一手締造了如今的晉軍,先且居之弟先克在襄公時期直言勸谏。先氏一族兩代三人俱是英傑,功勳卓著,也因此成為晉國最具威望的卿族。
先榖是先克之子,他承先轸、先且居、先克兩代萌蔭,雖然只是下軍将,影響力卻遠勝身為中軍将的伯父。伯父請死,本是十分嚴肅的事。他乍一出場,便語帶挑釁,顯然心态不端。
六卿表面輪流執政,一片和睦,為權利而明争暗鬥的事其實屢見不鮮。我心中暗嘆,知道他必是一心希望伯父死,自己好取而代之,只怕将是我營救伯父最大的障礙。
思慮間,先榖已來到衆人面前。他一臉嬉笑,悠悠道:“既然荀庚大人這麽說,我也無話可說。只是可惜趙朔大人如此殷勤,失去了表現的機會。”
趙朔仍不作答,氣氛一時尴尬。衆人都不願搭理先榖,先榖也不在乎,左顧右盼,目光最後落到了我身上。
我雖穿着喪衣,身形高挑纖細,少了繁複的墜飾,卻更顯窈窕。我今年只有十九歲,正是女子最青春最燦爛的年華。眼眸和母親一樣,是最妖豔的桃花眼,可是臉龐卻十分清秀,兩種極端,反而讓我本來稚嫩的面孔,有了一種超出年齡的誘惑。
先榖似乎有些看呆,癡癡道:“這位姑娘是?”
父親幹咳一聲,下意識地擋在了我身前,“這是小女。”
先榖凝視着我,眼中充滿驚奇,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最後贊嘆道:“沒想到智首大人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兒,意外,真是令人意外。”
若是平常,他這麽說也就罷了。如今氣氛嚴肅,父親聽罷,立刻板起臉來。
先榖仿佛沒有看到,繞着我轉了一圈,笑道:“不知小姐芳名?今年幾歲?可有嫁人?”
他越說越無禮,衆人臉色也更加難看。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種貴族公子,眼見父親不開口,心一橫,冷冷道:“小女子今日是來為伯父送行,先榖大人如果喜歡聊天,不如去鬧市街頭。”
先榖面色微變,其他人也都一驚,我昂着頭,一臉泰然,沒有絲毫畏縮。氣氛忽然變得緊張,好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車聲。
表哥忙道:“一定是士老來了。“
他這麽說,衆人都不禁側目。他口中的國老,是六卿中年齡最長的士會。士會歷經獻公、惠公、文公、襄公、成公五代國君,加上如今的新君,已是六朝元老。他本就是聞名諸侯的賢者,素來多謀,德高望重,故被尊為國老。
他早年曾流亡秦國,導致晉國在對秦戰事中幾度受挫。當時的中軍将趙盾深感士會之能,費盡心思才将他從秦國迎回。士氏一族在晉國十分久遠,雖然沒有先氏那般足夠左右晉國的力量,樹大根深,對晉國政壇仍有舉足輕重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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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住,士會慢慢走了下來。如今的士會,已是一名七十多歲的老人。他的頭發花白,稀疏幹枯,皮膚松弛,就像随時都會脫落的老樹皮。然而一雙目光仍炯炯有神,溫淡中帶着一種仿佛看穿一切的睿智。
衆人看到士會,立刻行禮,就連先榖也不得不斂容作揖。士會下車,沒有立刻走到衆人身邊。他擡眼凝視着臺上的伯父,蒼老的面容充滿悲哀,過了好一會,兀自嘆了口氣,方才慢慢朝衆人走來。
“今日之事,既是荀将軍自己的選擇,老夫也不便多說。幾十年的交情,老夫唯有親自前來送行。”士會開口,語氣尤為沉重,他就是行将朽木之人,這種話從他口裏說出,更令人覺得悲哀。
表哥心中雖痛,畢竟識得大體,忙道:“士老輩分在家父之上,又多年不曾沾染俗事,今日能來,荀庚已感激不盡。”
士會目光閃動,“老夫的确太久沒有管事,才致使荀老将軍遭此劫難,這一切說起來,都是士會的錯。”
官場最多虛情假意,若是換了別人,難免會被認為做作。但士會是有名的賢士,極為守義,所言所行絕無人敢懷疑。邲之戰,晉國六卿除了在東方守備,今天也沒有到場的郤克外,只有他因為年老未曾參與。可六卿中也只有他,在伯父請死後認為六卿同罪,一同上表請死。只是伯父将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晉君又不願同時失去兩名重臣,才沒有允許。
表哥見士會如此黯然,也跟着痛苦起來,衆人面面相觑,各自嘆息,坐在臺上的伯父始終置若未聞。
士會目光移動,看着我,微微皺了皺眉。我回過神來,屈膝行禮,正想報上姓名,他已搶先說道:“我記得你,你是智首大人的女兒?三年前你去鄭國時,我們曾見過。”
不料眼前老人竟記得自己,我愣了愣,心中感嘆,面上仍很平靜,恭聲道:“嫣兒也記得,當初是士老親自将我扶上馬車,囑咐我一路小心。嫣兒一直未及言謝,還請士老見諒。”
士會目光微眯,擡頭仰望着天空,感慨道:“人老了,對時間的感覺也就淡了。歲月匆匆,轉眼便是三年。這三年,嫣兒姑娘辛苦了。”
心中有什麽東西被觸動,我輕輕道:“苦與不苦,人生本就如此,嫣兒從無任何怨尤。”
士會凝視着我,幹枯的雙眼有幾分詫異。他大概是想不到,一個十幾歲的少女,竟會說出這般老成的話吧。
他似乎還想說什麽,父親突然開口,“嫣兒身為公卿之女,本就該為國盡力,士老這麽說,未免太折殺她了。”
士會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将視線從我身上移開,沒有再說什麽。車輪聲卻再度響起,這時晉君的車駕也到了。
衆人各自斂容,我收束心思,将待會要說的話在腦海裏重新過了一遍,和衆人一起迎了上去。
誰知車馬停下,車上的人卻沒有下車。衆人又驚又疑,都陷入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