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送行
庭院裏一片寂靜,曙光灑落,照進房中,在暮冬的清晨裏沒有散發着淡淡的溫暖。我醒來時,箐兒仍在酣睡,昨晚她睡得太熟,我沒忍心叫她起來,自己只好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宿。身子有些酸痛,不過看着她安穩甜蜜的模樣,心裏多少有些安慰。
一夜思慮,終有所得,我洗漱完畢,立刻來到了書房。
“你說要和我一起去?你可知這種事絕不能随便亂說?”聽到我要去為伯父送行,父親臉上充滿驚愕。
我穿着喪服,一臉平靜,和箐兒在一起時的憂慮、焦急,都被一種令人捉摸不透的冷漠取代,輕輕點頭,“伯父對我有恩,于情于理,我都應該送他老人家這一程。”
父親面色一變,他自然明白我口中的“恩”指的是什麽。三年前的事,橫亘在我們父女之間,早就是無法跨越的溝塹。但他并沒有去談論這個話題,眼中幽光轉瞬消失,冷冷道:“這次君上與諸位大人都會在場,你一名女子怎能參與?”
“百事孝為先。智、荀本是一家,女兒侍奉伯父,亦當如侍親父。哪有父親要死,女兒卻不去盡孝的道理?此事傳出,別人也會說我們智家與荀家表面相親,背地裏相互冷落。”早知父親不會輕易答應,我開口便直陳利害。朝堂上風雲變幻,他最清楚,聽完後果然有些動搖。
不過他畢竟對我心存隔閡,有所懷疑,眯着眼睛打量着我,想從我臉上看出什麽。我心中了然,毫無回避,稚嫩的面容淡漠平靜,沒有任何感情。
父親無奈,只好将視線轉開,“罷了,你去準備一下。記住,到了現場,絕不能随便開口。”
我松了口氣,輕輕點頭,心中暗道,我不會随便開口,但會在最合适的時候開口。
半個時辰後,我跟着父親來到教武場北面的淩風臺。
淩風臺位在绛都城北的教武場中,是當年晉文公為紀念城濮之戰勝利而建造。過去三十多年,但凡與兵事有關的重大活動,都會在這裏進行,淩風臺也因此成為晉國軍隊的象征。伯父身為中軍将,是晉國軍隊最高統帥,他負罪請死,地點當然只有選在這裏。
戰敗請死,并不是中原慣例,而是蠻夷不成文的規矩,最有名的是楚國名将子玉之死。
子玉又名成得臣,少負才名,征戰沙場,無往不利。他擔任楚國令尹,指揮楚軍與晉軍大戰于城濮,卻敗給了被晉國奉若軍神的先轸。城濮之戰直接促成晉國稱霸,相反,楚國勢力受到極大沖擊,被迫停止北上策略。子玉深感失職,故引咎自殺。
幾十年來晉國一直以霸主自居,鮮有失敗。邲之戰的規模影響,遠超城濮之戰,伯父效仿子玉自責請死,也就理所當然。
因為伯父身份特殊,這次前來現場的人,只有同為六卿的幾人以及相關親屬。他和父親年齡相同,都已五十多歲。此刻,正穿着一件寬松的白衣,閉眼坐在淩風臺中央。在他身前,是那把随他征戰多年的寶劍。
只見他一臉虬髯,身形彪悍,面容雖然有憔悴,卻依舊如鋼鐵般堅硬。他是晉國的老将,年輕時曾參加過城濮之戰。敵人的戈矛,歲月的變遷,都沒有将他擊垮,可是如今,他還是走上了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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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就他一人,臺下有兩人。最靠近臺子的是一名三十歲出頭的男子,體形健壯,神情十分憔悴,穿着一身喪服,正是伯父之子,我的表哥荀庚。荀庚對面是一名四十左右的男子,此人一臉和善,目光柔和,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唯有手腕紅綠相間的家紋,頗為醒目。我看在眼裏,已知此人必是名臣趙盾之後,六卿之一的趙朔。因為趙氏崇尚火德,輔以木德,正好和他家紋的顏色相同。
表哥、趙朔見到父親出現,急忙上前相迎,看見我又都一愣。母親有罪,我從小就不在父親身邊,自然很少有人認識。父親心中明白,剛走過去便立刻介紹:“這是嫣兒,大哥以身殉國,她特地前來盡孝。”
我屈膝行禮,“嫣兒僭越,還請恕罪。”
“邲之戰,嫈兄蒙難,是荀庚該替父親向伯父、表妹請罪。”表哥為人忠厚,這一點和伯父相似。邲之戰兄長戰死,他自然心懷愧疚。
聽人提起兄長,父親不禁有些恍惚。我看在眼裏,更多卻是黯然。兄長已經不在,父親猶然這般牽挂,與他相比,我這眼前之人又何足輕重?
氣氛有些尴尬,父親久久沒有回神,我只好替他說道:“兄長上了戰場,生死便由天定,我相信他也不會埋怨別人,何況我與父親。智荀異姓同宗,如今兩家皆有喪事,表哥何必這般見外?”
這種話從一名十九歲的少女口中說出,表哥、趙朔聽了都不禁一愣。父親默然半響,長嘆道:“不錯,這的确是罃兒的命,怨不了別人。”
他說得黯然,我心中也抑郁。表哥因為伯父之事,更是愁容滿面,三人一時沉默。趙朔見狀,忙寬慰道:“事已至此,衆人還請保重。六卿向來風雨同舟,今後兩家若有需要,趙朔絕不推辭。”
父親、表哥正要稱謝,遠聽忽然有人喊道:“既然六卿風雨同舟,趙朔大人何不陪荀林父大人一起殉國?”
此人語氣好是張揚,人未出現,笑聲便先到。我眉頭一皺,急忙轉身,來人一身鮮亮銀甲,在日光下有些耀眼。
他的眉峰很高,額頭很寬,氣質雍容,神态跋扈。其他人都穿得素白,以敬将死的伯父,唯有他毫不避諱,不但穿着铠甲,還露出了裏面的鮮綠長衫。
趙朔貴為六卿,看見此人竟有些畏縮,幹幹笑着,也不反駁。最後還是表哥上前圓場,“先榖大人言重了,此事家父既已承擔,何必再連累他人?”
我心中一驚,沒想到此人竟是晉國名将先轸的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