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星星
叫我周言吧
樓上客廳的燈滅了,許微微從對面那棟樓的四層玻璃上看到。
夜已深,星星似乎也睡了,不再那麽閃耀,她打了個哈欠,放輕腳步回卧室。
門鎖住了。
許微微困惑地歪了下腦袋。
弟弟很少這樣把她鎖在外面的,他知道她害怕被關起來。
“然然?”她輕輕敲門,怕吵醒媽媽,聲音很小很小。
門從內打開,許巍然不自然地瞅了她一眼,一只耳機塞在耳朵裏,裏面傳來細細碎碎的男女争吵,用英語互罵對方。
許微微注意到他臉色很紅,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生病了嗎?”發燒會變成傻子,她不想讓弟弟變成她這樣。
許巍然才十五,但身高已經超過一米八,他随了父親,天生體弱,骨骼清瘦,穿什麽都是一陣風就能吹跑的感覺,每年流感季他都會病倒。
少年額上傳來的溫度燙到驚心,許微微呀了一聲,“好燙,我拿下溫度計。”
許巍然雙手攥緊床沿的被子,緊緊盯着她的身影。
她背對着他,只穿了一件純棉的白色長裙,極其保守的款式,一直蓋到腳踝,袖子将她的胳膊遮得完完全全,渾身上下一絲不漏,僅有頸部的肌膚與空氣直接接觸。
她不算瘦,甚至可以說胖,畢竟對正處于發育階段的青春期來說,大部分女孩還在長身高,所有的養分都貢獻給了骨量。
她不同,她從十幾歲的時候就不長個了,那些魚類的蛋白質和嘌呤全部養進了肉裏,她不僅白,而且嫩,像被人精心培育在溫室裏的粉白色多肉。
許微微在書桌抽屜裏找到體溫計,讓許巍然夾在腋下,她自己搬來椅子坐在他對面,迷茫地觀察着他。
弟弟今天有點反常,格外緊張的樣子,正眼都不看她一下,呼吸也比平時更急促。
漫長的五分鐘過去,溫度計上的紅色蔓延到了37度2,許微微覺得弟弟的狀态越來越不對,急忙出去找藥,掰了兩顆速效下來,她捧着回去,弟弟卻鑽進了被窩裏。
“然然,起來吃藥。”她拍拍他的背,小心地端着水杯。
許巍然忽然轉過來頭,啞聲道:“姐,我熱,你摸摸我的臉。”
許微微把手放下去,他閉上眼,依戀地蹭着,只是肌肉有點緊繃,連帶着表情也變得猙獰。
“很難受嗎?起來吃藥吧。”許微微摘下他的耳機,裏面的人還在對罵,時不時傳來女人凄厲的慘叫,她想應該是女人罵得太狠,被男人打了。
她傾身去拿水杯,書桌上小臺燈的光正好晃在了她的睡裙上,光線能穿過棉布,卻無法透穿人類複雜神秘的軀體,形成一片黑色的影子。
她毫無察覺,回頭時弟弟已經坐起來了,她松了口氣,喂他吃下。
“好好睡一覺。”弟弟又變正常了,許微微安心地笑了笑。
她在家很少戴眼鏡,頭發洗過後散開,大概到肩膀的位置,劉海剪得慘不忍睹。可惡的是,即便頭發被毀成這樣,她的臉依舊美麗動人。
笨蛋。傻子。白癡。許巍然在心裏罵。
個子矮,腦袋笨,沒有自理能力,長得像個初中生,和他一起在馬路上被人看到,沒人會覺得她是年長的那個。
今天還随随便便就被那個周言給牽了手,西瓜自己都舍不得吃一口,屁颠屁颠跑去送給別人。
人家周言差她那一口西瓜?
笨得要死,憑什麽當他的姐姐。
許微微對許巍然的暗罵一無所知,她抱着自己的小玩偶睡覺,姿勢很乖巧,像只小貓咪般蜷縮起身體。
許巍然伸手關了燈。
徐招娣出去進貨,許微微便要早起一點給弟弟做飯。
她起床時弟弟還在睡覺,他的手機播放着視頻暫停的結尾,一男一女抱在一起,許微微看了,但看不懂,給他鎖屏了。
清晨上學前的時間永遠像在打仗,許微微喊許巍然起床吃飯,許巍然看到手機鎖了,一臉陰沉地問是不是她關上了。
許微微愣了下,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興許弟弟不喜歡她碰他的東西,低聲道歉:“對不起……”
許巍然氣到飯都沒吃,摔門上學去了。
許微微顫了顫,趕緊把飯裝進飯盒裏,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後。
“然然,午飯沒帶呢!”
許巍然黑着臉等她,許微微追上,膝蓋又是一片紅。
“你是蠢貨嗎?四平八穩的路你也能摔跤?”許巍然簡直無語,這條路他們從小走到大,走了他媽幾千天,這個笨蛋怎麽還是會摔倒?
被叫蠢貨,許微微是難過的。她委屈巴巴地把飯盒交給許巍然,不走了。
許巍然攥住她的手,恨得咬牙切齒,“一起走!”
“可是,我們說好了的……”
許微微被拽了個跟頭,眼看着又要摔,許巍然不耐煩地抱住她,“可是什麽可是,我再不管你,你就要被壞人拐走了。”
“哪有壞人?”許微微懵懵懂懂,她怎麽會知道弟弟說的是周言,周言在她心裏可是唯一的好人,“你不要和我一起走,等你到學校,你同學又要笑話你的。”
許巍然皺眉,“笑就笑,反正都攤上你這麽個姐姐了,我還能怎麽樣。”
要努力學習、要掙大錢,許巍然自有記憶起徐招娣就這麽告訴他。
是為了他日後成家立業嗎?
并不。
要努力學習、要掙大錢,然後照顧他的傻子姐姐一輩子。
多可笑,他自己都還是個未成年,卻在牙牙學語的時候就背負上了一生也甩不掉的包袱。
醫生說,姐姐的智商只能停留在十二歲左右。
她的身體不論怎麽再怎麽成熟,心智也一直會是個初中生,永遠不會長大的孩子。而他要用一輩子去照看這個孩子。
學校快到了,許巍然冷冷地看了一眼。
醫生斷定她無法在正常學校學習,曾推薦母親将她送往特殊學校。
但她竟然通過了一次次的考試,念到了現在。
他嘲諷地勾了勾唇。
他倒是要看看,被醫生鑒定為智障的姐姐,到底能不能如願以償考上大學。
送許微微到二班,許巍然特地掃了一遍裏面,沒看到周言。
他冷聲警告:“離周言遠點!”
許微微卻開心地笑了出來:“不用的,小言哥不嫌棄我……”
她以為弟弟是擔心她弄髒周言,耐心地說着這幾天周言對她是多麽的好。
許巍然臉部越發扭曲,偏偏許微微對察言觀色沒有一點功底,直到許巍然再也忍不住,在寂靜的走廊裏喊出:“你知不知道那個人以前對你做過什麽?!”
許微微安靜下來,手足無措地纏着手指。
她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麽,讓弟弟這麽生氣。
她還是想為周言辯解,弱弱地說:“小言哥對我很好的……”
“行,他是好人,我是壞人,”許巍然也不想再說了。這個白癡,被人拐走了最好,他又憑什麽養她一輩子,讓周言來養不是更好?“懶得管你。”
許巍然在班裏這麽一鬧,同學們支棱着耳朵聽,紛紛糾結從哪才能打聽到其中八卦。
許微微是不要指望了,看她那坐在位置上泫然欲泣的傻樣,八成什麽都不知道。
至于周言……
同學們望向姍姍來遲的周言。
一身板正熨貼的校服,無可挑剔的滿分笑容,和每一位還不算熟悉的同學打招呼時認真澄澈的目光……
八卦魂就這麽被周言如沐春風的臉給澆滅了。
許巍然說的那件事,大概率就是周言欺負過許微微嘛,大家年少無知的童年都幹過,不足為奇。
人群散開,周言和別人說完話,坐了下來。
許微微擡着鏡框,一點一點抹着眼淚。
周言抽出一張綠茶味的紙巾,挑起她的下巴,輕輕擦拭,“不哭了。”
紙巾吸納了水分,沉甸甸的,周言沒有問她發生了什麽。事實上,剛才同學們已經和他說的差不多了。
“你看,”周言變戲法似的,從書包裏掏出一件小衣服,“我昨天給小貓買的新衣服,它要有新衣服穿了,不要試試嗎?”
許微微眨着酸澀的眼捧起,這是一件針織的紅色背心,不是人穿的,像是小動物穿的,她拿出自己的貓咪玩偶,脫下它的舊衣服,套了上去,尺寸剛好。
玩偶像是換了一只,喜氣洋洋的,連歪掉的眼睛都變得神裏神氣。
她心愛地抱在懷裏,破涕為笑,“謝謝。”
“舊衣服給我。”周言塞進書包裏,笑着說:“洗洗還能穿,我們以後每天都給小貓換衣服,好不好?”
許微微點頭,心裏暖暖的。
小貓是她最在意的夥伴了,周言走後,她又是一個人了,這只小玩偶就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形影不離的那種。
她沒有想到周言會注意到它,還給她的朋友買了新衣服,所以更感激他。
“看書吧。”周言攤開課本,不再說話。
指尖翻動書頁,陽光鋪灑在課桌上,周言用餘光看到許微微抱着小貓玩偶的滿足神情。
眼裏劃過了什麽,又或許沒有。
其實那不是專門為許微微的玩偶準備的,他怎麽會在意那種沒有生命的東西。
那是他小時候買給一只流浪小貓咪的,今天無意間翻到,就拿過來了。
他本來不期待什麽,現在卻有些慶幸。
還好帶了,不然這小孩還真不好哄。
許微微慢吞吞地翻着筆袋,周言無聲遞過去一塊橡皮,她眼睛亮晶晶地捧着,像得到了什麽寶貝。
“謝謝小言哥。”
周言溫和地笑:“叫我周言吧。”
他并不喜歡她的小言哥,那是一個很讨厭的男孩。
作者有話說:
生命是奇跡哦,微微不是醫生說的那樣,她只是笨了點,但不是智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