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牛奶
你還是換座位吧
便民市場在距離家屬區不遠的地方。這裏更久之前是用來停放大車的場地,後來大貨車夜裏碾死了一個員工,鋼廠就将停車場設置到了廠區裏,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總之商販們陸續搬了進來。
年久失修的道路坑坑窪窪,總像下過雨一樣濕潤,泥土裏陷着清理不掉的爛菜葉,偶爾可以見到幾片幹枯的魚鱗,壞境實在不好,三公裏外還有一家大超市虎視眈眈,商販們就自己出錢買了些石板,鋪成幾條路,通向四面八方。
他們對這裏的衛生不怎麽上心,但格外在意這條路,保持着微妙的默契,始終打掃得幹幹淨淨。
周圍一圈當年留下的給大車司機過夜的鋼板房,現在被某些賣糧食大料的商戶占用了,每次路過都能聞到刺鼻的花椒味。
許微微踩着石板走向自家魚攤,賣豬肉的禿頭叔叔跟她打招呼,正值盛夏,他光着膀子,露出油膩的大肚子,一手捏着一塊粘絲絲的五花肉,一邊喊她:“阿巴,來找你媽了?”
許微微假裝聽不到。
她不喜歡他,她親眼看到過一只蒼蠅落在他的頭上,他那會剛剌完一頭豬,渾身上下都是血,三角眼的眼白斜睨着她,舌尖舔過唇邊的豬血。
魚攤漸漸近了。
徐招娣腆着笑臉送走一位鄰居,手裏皺巴巴的錢揣進圍裙兜裏,扭頭看到許微微,剎刻耷拉下來。
許微微走過去,掀開油布。底下亂七八糟的什麽都有,沾濕又曬幹的賬本、一摞摞成捆的塑料袋,她挑最幹淨的地方,把自己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塞了進去,蓋好。
穿上自己的小圍裙,許微微坐在馬紮上,拎出桶裏一條黑魚,熟練地按在菜板上。
魚不是人,它不會像傻了的孩子那麽聽話,奮力掙紮的時候魚尾甩出一串水花,濺到了許微微的臉上,這種水是有味道的,許微微用手臂擦掉,毫不遲疑,用一棒槌砸懵了它。
徐招娣坐在另一個板凳上,數出幾張紅鈔來,塞進了她的口袋,冷冷道:“學雜費。”
終究是不情願,徐招娣又說:“養你就是養了個冤家。”
許微微垂下眼,難過了不到幾秒,擡臉時已經撐起一個天真的笑臉,“謝謝媽媽。”
徐招娣用蒲扇扇着風,散落的八字劉海飄飄搖搖,依稀能辨認出年輕時清秀的五官和輪廓,只是風吹日曬了太久,加上獨自撫養兩個孩子長大,曾經的海邊一枝花早已為生活磨滅,松弛的眼皮由兩層變成四層,此刻失神地盯着許微微的臉。
徐招娣放下扇子,煩躁地看向別處。
幾十條魚在池子裏擠在一起吐着泡泡,這些都是海魚,池子裏的水也是每天早晨打來的海水,鹹鹹澀澀的,蹦在手上時會有沙沙的痛感。許微微伸手去摸一條大頭魚,徐招娣急忙用扇子拍開她。
“小心你的手!”
許微微的手上有不少傷口和凍瘡,禁不起海水的刺激。
“魚刮好了嗎?”徐招娣起身,向桶裏看了一眼,“我去飯店送貨,你在這裏別亂跑。”
許微微把收音機裏播放歌曲的電臺欄目調成國際頻道,在播音員口音純正的英文播報中,她迎來送往。
她逢人便笑,笑起來甜甜的,但配上她的狗啃劉海和滑稽眼鏡,怎麽看怎麽傻氣,來買魚的老人見了直搖頭。
“這徐招娣年輕那會挺好看的啊,怎麽生了個這麽醜的女兒……”
許微微在晚上十點回了家。
她先是洗了個澡,沖掉一身的腥氣,又用水龍頭滴了一天攢起的水洗校服,認認真真打上肥皂,放在陽臺上晾好。
夏季校服濕濕地墜着水,她踮起腳尖,用杆子把秋季校服取了下來,挂在牆邊,等着明天穿。
徐招娣磕着瓜子諷刺:“也不知道給你弟弟洗洗。”
這話她已經說了千百遍,徐招娣覺得許微微每天洗澡洗校服純粹是在浪費水,但不管她怎麽罵,許微微還是會這樣做,從七歲做到現在,日複一日。
傻子也有傻子的堅持。她懶得管。
許微微和弟弟住在一間屋子,上下鋪,弟弟在下鋪,她在上鋪。
許巍然讓許微微關上門,鬼鬼祟祟掏出手機,插上耳機,開啓王者榮耀。
“我來了我來了,幾等幾?”
許微微爬上上鋪,趴在床上預習數學。
十道課後題錯了五道,別人一般不會錯這麽多。
許微微用橡皮擦掉,抄上課本後面的正确答案,自欺欺人地想:我不笨。
夜深人靜的時候,樓上傳來了久違的走動聲,許微微瞪向天花板,半晌未動。
許巍然毛骨悚然,爬上了她的床,硬是擠進她的被窩裏,“姐,樓上已經十年沒住過人了……”
許微微躺好,用雙眼去看那塊白牆,用耳朵去捕捉那上面透下來的聲音,輕聲道:“別怕,是小言哥回來了。”
許巍然靠着她的肩膀睡着,許微微在黑暗裏回想,記起的大多是周言五六歲時的樣子。
他抱着她講故事書,他給她穿他的半袖,長到拖地,她卻覺得自己是在穿小裙子,臭美地轉圈圈。
小小少年笑着看着她,眼裏有些她那時看不懂的情緒。她只記得周言第二天真的給她買了她尺寸的小裙子,裙擺是荷葉的形狀,在當時是非常新潮的款式,她穿出去顯擺,但沒過多一會就摔倒了。小裙子髒了,她哭得好慘,周言急急跑出來抱起她,教她洗衣服。
周言握着她的小手輕輕揉搓那些布料,笑着說:“微微看,小裙子又變漂亮了。不過洗邊邊的時候要注意,不能太用力,否則小裙子會受傷,它會哭哦。”
許微微不明白,為什麽那時候的周言那麽好,在別的同齡人都在嘲笑她的年紀,他早早地學會了沖奶粉和洗衣服,能把身邊的每一個人照顧得那麽周到。
正式開學的第一天,許微微看到坐在原位上的周言時有些恍惚。
他幾乎等比例長大,是她見過最好看的人。
他今天換了學校的夏季校服,劣質的半袖襯衫和米色五分褲,大家穿起來都是皺巴巴的,他卻精心熨過,沒有一絲折痕。
一群人圍着他問七問八,他誠摯地注視着對方的雙眼,笑着給出每一個答案。
“周言,你這次回來還走嗎?”
“不走了,等高考完看考上哪個學校再說。”
“哇,那下周的運動會你參加嗎?”
許微微望向窗外,太陽藏在白雲後,依舊無私給予大地上的兒女光芒。
明明距離很遠,但所有人都會受到他的恩澤。
許微微收回視線,走了過去。
人群忽然散開,同學們争先恐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仿佛見到了魔鬼,許微微坐下,掏出自己的課本。
“你還是換座位吧。”她面無表情。
周言一反常态,沒有回應。
靠窗的位置曬,以前她自己坐在這裏,每個夏天都被烤得汗流浃背,今天卻沒那麽難熬。
周言的身形完全擋住了她,在課桌和她的身上投下影子,許微微看向他,太陽斜灑進來的入口被他用一本五三遮住,他的耳廓曬得微微發紅。
許微微還想再說點什麽,班主任進來了。
班主任砰地一聲放下卷子,一臉恨鐵不成鋼地敲黑板:“上學期期末的卷子,你看看你們做的是什麽玩意,啊?這樣下去還怎麽考大學?高三了,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聽見了沒有!”
一頓雞血打入,班裏的氛圍略有改善,小苗苗們坐得板正,心裏有了點高三的緊張感。
鋼廠的營收越來越差,最困難的時候幾個月發不出工資,誰家裏都是緊巴巴的,有能耐的早搬到了市裏,留在這裏的全是沒有出路的。
他們很清楚,要是不想爛在這個廠子裏,就得考上外面的大學。
許微微趁周言出去上洗手間的空檔,把自己早晨在便利店買的盒裝牛奶偷偷塞進他的抽屜,作為昨天他替她擦玻璃的謝禮。
她手剛抽出來,徐福福就陰森森地盯着她,鼻子裏出氣,“喲,傻子也知道暗戀別人呢。”
許微微遲鈍地扯開一個笑臉。
“真夠醜的。”徐福福猛翻白眼,“我打賭,他不要,你信不信?”
“什麽東西不要?”周言回來,拉開凳子坐下。
許微微不自覺緊張起來,低下了頭。
徐福福嗤笑,“你瞅瞅你抽屜?”
看熱鬧不嫌事大,徐福福又叫了幾個人過來,咧嘴看着一臉做賊心虛的許微微。
周言的眼神在班裏搜了一圈,最後落在許微微身上。
許微微一僵,搖手,“不、不是,我……”
周言拿起牛奶,放在了許微微的桌上,“微微喝吧,我們微微還要長身體。”
徐福福憋笑,轉回了身體,他忍得很辛苦,整個身體都在顫,“我就說他不要吧,誰會要你的東西啊。”
牛奶的盒子似乎變得燙手,許微微忍不住去聞這盒牛奶上面是不是有怪味道。
“真像一只小狗。”
許微微僵住,周言的大掌已經按在了她的發頂。
幹燥的、溫熱的、屬于男性的觸摸,許微微從不喜歡,她努力地瞪大眼睛,想要在周言的表情裏尋到一絲的冒犯和惡意,但怎麽也找不到。
為什麽要走?又為什麽要回來?
為什麽要給了許微微這個人最好的溫暖,又悄無聲息地抛下她不管。
作者有話說:
我們微微,我們微微,爹系男友你值得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