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微微
我們微微長大了
下午的陽光晃眼,許微微沒有看向那邊,輕輕點了點頭,當作回應,指頭在某一行的“言”字上用力按緊。
她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就算做出不禮貌的行為也沒人會覺得奇怪。他們認為她就是那樣的,傻子那樣,她應該咬着手指流口水,聽不懂他們的嘲笑和譏諷。
雙膝傳來刺痛感,她不自然地動了動腿,往後挪了挪,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膝蓋,熟撚地從書包裏掏出幾根碘伏棉簽,用牙齒咬住一角,撕開包裝紙。
班主任在講臺上分組安排大掃除任務,她分出一點耳朵聽着,擰斷棉簽的頂端。
棕色液體緩緩下降,彙集在底部的棉花上,許微微繃緊臉,一想到那種疼痛就膽怯,強迫自己将棉簽壓在綻開的肉上。
“我來吧。”周言忽然開口。
白皙幹燥的大手接過她的棉簽,小心翼翼擦拭在她的破口上,周言半垂着眼,許微微能捕捉到他濃密睫毛上一閃而過的光。
他頭發很黑很密,不是這裏男孩子會理的寸頭和平頭,是時尚雜志上那種需要精心打理才能維持住的發型,耳廓卻很白,像她在海邊撿到的最像玉石的貝殼。
周言似乎經常做這些,動作不緊不慢,輕輕柔柔的。
“還記得我嗎?”他丢掉一根,又撕開了新的,“我住你家樓上,叫周言。”
許微微搖頭。
周言掀起眼簾,很無奈地笑了笑,“微微,認識我是什麽糟糕的事嗎?”
他的笑容清爽幹淨,不帶一絲惡意,許微微看了會,怔怔垂下了腦袋。
她悶聲說:“記得的,小言哥。”
破開的皮與肉被藥水激痛,她本該習慣,但這一刻卻感受到了鑽進骨頭裏似的疼,她忍不住皺起臉。
“好了。”周言收起散落的棉簽,包進了面巾紙裏。
班主任大手一揮,“左邊的同學負責擦玻璃。”
前面立馬爆發出一道噓聲,“李老師,這可是三樓……”
“四個人一扇窗,正好,放學前幹完。”
前桌的徐福福扭身趴在許微微的桌子上,兩眼一彎,肉乎乎的臉擠成一團,“阿巴,老規矩?”
許微微忙不疊點頭。
徐福福又笑眯眯地望向周言,“周言,好久不見了啊,怎麽回來了?”
許微微在抽屜裏翻來翻去,周言淡淡掃了一眼,不過是一卷衛生紙,她揪成一段一段,準備一會擦玻璃用。
“跟家裏一起回來的。”周言微笑,禮貌溫煦,頓了下才問:“她叫許微微,你們以前不認識嗎。”
許微微和徐福福同時愣住。
徐福福尴尬地撓着腦袋,半天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幹脆背着書包溜走,許微微還在揪衛生紙,表情呆呆的。
周言按住她的手,“夠用了。”
他說完踩上桌子,直接爬上了窗戶。他個子高,遠比那扇窗要高大,站立時甚至要彎身,穿的是許微微看不出品牌的衣服,白色的運動裝,別的男孩會用來耍酷的立領,他也立着,卻把下半張臉藏在裏面,只露出令人一眼驚豔的眉宇和鼻梁,用自己帶來的濕巾一點點擦着玻璃。
別人替她幹活,許微微第一次碰到這樣的狀況,手足無措站着。
“小言哥……”她拼命地舉着自己的手,将那些被手心汗液浸濕的衛生紙遞給他,聲音微顫,“你明天、你明天去別的座位吧……”
周言沒有看她,雙眼盯着玻璃上的污漬問:“為什麽?”
他仿佛在和她唠家常。
然而許微微知道不是這樣的。
他們都是家屬院長大的孩子,彼此認識,往上數三代還沾着遠親,周言不可能不知道徐福福嘴裏的“阿巴”是什麽意思。
周言接過許微微手裏的紙,開始擦第二輪。他背對着許微微,她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到他低沉的嗓音在說話。
“微微瘦了,我第一眼沒敢認。”他扭過頭,對着許微微笑了下,“我們微微長大了。”
她固執地繼續剛才那個話題,“小言哥,你明天還是去別的座位吧。”
周言微微凝眉,“嗯?”
“他們……他們說我家裏賣魚的,說我身上有臭味……”許微微的臉頰熱了起來,她刻意去忽略那種羞恥感,仰着頭看他,“你不要和我坐在一起……”
周言跳下來,年輕的身體自然舒展,許微微這才發現他有多高,超出她快兩頭。
他俯身,發絲蹭過她正被太陽烤着的臉側,她一瞬僵硬,傻傻站在那裏。
他貼太近了。
平穩的鼻息灑在她頸側,周言潔淨的衣領近在咫尺,許微微幹巴巴地眨着眼,一時忘了躲。
“沒有臭味,很香。”
周言撤後,許微微空掉的心跳重新跳動,她茫然地捂着心口,不知道這代表什麽。
他揉揉她的腦袋,笑容始終挂在嘴角,“他們還說什麽了?”
許微微縮起脖子,避開他的手掌,“和我在一起也會變臭。”
“還有呢?”
許微微這次閉緊了嘴巴,不肯再說了。
他們還說她笨,是傻子。
但許微微不願意承認,所以她不說。
她使勁眨眼,眼睛很幹,癢癢的,她想摘下眼鏡揉揉眼,可媽媽說過,在外面不能摘眼鏡,她只能用這樣的方式驅趕那種不适。
周言背起書包,順便拎起了許微微的。
“不、不可以。”許微微拽住自己的書包背帶,一字一句道:“我得自己走。”
教室的人基本都離開了,只剩下他倆,上學期畫的亂七八糟的板報擦掉,又用紅色粉筆寫上了距離高考的倒計時,275天。
周言看着許微微,還是無法将她和小時候那個微微聯系在一起。五官相似,但被剪壞的劉海和一副黑框滑稽眼鏡徹底遮住,而他記憶裏的許微微很漂亮,在別的小孩還在海邊曬了一身黑皮的時候,她就已經長成了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模樣。
他也記得許微微和他不是同歲。他三歲的時候抱過剛出生的她,還給她換過尿布。
周言颔首,“那我先走了。”
許微微最後一個走,她關上教室的門,肩膀擡起再落下,一口長氣呼出。
她轉頭去尋周言的背影,已經找不到了。
她悶悶地想,怎麽會忘記他呢。
周言,是唯一對她好的人。
他們的父母都是鋼廠的職工,住在一個家屬區裏,周言家住在她家樓上。
樓裏的小孩多,經常玩在一起,家長們也會把這些非親非故的小朋友當作自家孩子疼,小孩子家裏的大人有事,去別人家蹭頓飯是常有的事。
除了她。她總是落單。
她出生後,爸爸媽媽很快又有了弟弟,那些年還沒有二胎政策,于是她從一歲的小孩瞬間變成了四歲。她和弟弟同時發燒,弟弟才剛剛出生,爸爸媽媽自然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照顧弟弟身上,她在家燒了好幾天才被發現,匆匆送往兒科醫院。
病好了以後,她做什麽都慢,聽別人講話也聽不明白,骨質還差,動不動就摔倒,一身的髒泥巴。
幾歲的小孩哪裏知道這些,只能聞到她身上的臭味,看到她膝蓋上的血肉模糊。
他們見到她就尖叫着跑開,嘴裏喊着“阿巴!阿巴!”。
她有次餓狠了,撿一樓奶奶丢掉的蒜苔根吃,周言碰巧回來,看到蹲在門口嚼垃圾的她,皺起了眉。
他穿着名牌童裝,她穿的卻是松松垮垮的大背心,一半肩膀露外,看起來像擋路的髒狗。
她傻乎乎地笑,挪開一點空間,只當他和別人一樣嫌棄她。
但周言牽起了她的手,一言不發地領她回家換上他的衣服,用新毛巾沾着溫熱的水給她擦臉,挑出家裏最小的勺子喂她吃飯,一口又一口。
她吃飯的樣子很糟,會掉渣渣,周言從不嫌她髒,就用一塊小紙巾接着,為她擦掉嘴邊的飯粒和油光。
他小時候就是這麽溫柔的一個人,會抱着她玩玩具,她不喜歡那些穿着漂亮衣服的洋娃娃,覺得自己的手會弄髒它們,周言也不生氣,他取下書櫃中的小人書,一個字一個字教她,她困了,就趴在他的腿上睡着,醒來時還能聽到周言給她講故事的聲音。
她總聽爸爸媽媽講,她是被燒壞了腦子的,是傻子,只有周言會握着她的手說:“微微不笨,微微只是學的慢,只要慢慢來,總能學會的,微微将來還要考大學,對不對?”
那時的鋼廠效益相當好,十座高爐日夜運轉,空氣裏充滿煤渣,人們都是灰頭土臉的。
但周言永遠幹淨,在他身邊的許微微也是幹淨的。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她不要長大,能一直停在那些年。
後來周言爸爸做生意掙了大錢,他們一家去了省城。
她無數次去他家門口等他。
他再沒回來過。
一直叫她微微的那個男孩不見了。
她又變成一個人,只是不再髒了。她學會摔倒後自己換衣服,自己踩着小凳子從冰箱裏取出能吃的東西,用周言留給她的小勺子舀起,塞進嘴裏。
她不記得那一年哭了多少次,小勺子是鋼的,卻布滿了她的牙印。
她每次哭,都咬緊不放。
作者有話說:
別看男主現在這個樣子啊,和微微親嘴的時候可不溫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