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6. 求你
沈禾檸離開更衣室以後, 沒有目的地一直朝外走,中途腳步錯亂不小心踩到裙擺,險些摔倒, 展淩離得近,急忙沖上來扶她, 她撥開他手臂,機械地繼續往前。
她不知道要去哪, 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 只是本能地要遠離這個地方, 別聽到薄時予說更多不喜歡她的話。
她這樣費盡心思的氣他刺激他, 連安全|套都用來做威脅,他如果對她有一點感情,哪還能忍受得了。
可好像從頭到尾就是她不甘心的幻想, 一場可笑的, 小孩子的幼稚報複,再用力也換不來他的愛意。
沈禾檸不想弄花了妝被人看見,始終低着頭,唇肉咬得死緊,眼淚安靜地往下墜,直到她視野盡頭迎面出現一雙高跟鞋,停在她跟前說:“沈禾檸是嗎?你看看這是不是你的包。”
對方又瞄了一眼她手裏正攥着的那個, 點點頭确認:“你提的應該是我的,我那會兒沒注意看, 同款拿錯了。”
沈禾檸重重呼吸了兩下, 盡力調整好表情,把眼角殘存的淚蹭掉擡起頭。
她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拍攝現場邊緣,脫離了人群, 吵雜聲都在很遠之外。
幾個男嘉賓不是沒找到她,就是看她情緒不好拒人千裏,沒敢擅自來追,而現在她對面的人,是女嘉賓之一程俏。
程俏就是這次所有女嘉賓裏家世最好的那位,來的路上綜藝負責人說過,程俏确實拿了跟她同款的包.
沈禾檸遞上去,啞聲說:“抱歉,包沒蓋嚴,剛才不小心弄翻了,裏面東西灑出來,有一樣弄壞了我就直接丢了,多少錢我賠給你,你看還有什麽其他損失的。”
程俏把沈禾檸上下掃視一圈,才跟她交換了包,打開簡單看了一眼就笑了,不避諱地說:“一盒套而已嘛,有什麽可賠的,別的也不少,再說了,暖暖特意囑咐過我,說你年紀小,讓我在節目裏多照顧你,這都不算什麽事。”
簡單兩個字,讓沈禾檸極其敏感地一滞,突然想起拍照之前偶然瞥到的那個側臉。
不是她的錯覺。
她手指下意識往裏扣:“……任暖?”
程俏說:“對啊,暖暖跟我是二十來年的閨蜜了,我倆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不過我可不像她那麽勇,有膽子總往時予哥跟前湊,我沒怎麽去過薄家,所以你不認識我也正常。”
她慢悠悠道:“畢竟你在薄家也就住了十年,還是十一年來着?那會兒還是小孩子吧,跟時予哥差了快十歲,時予哥後面幾年又在忙着上學,沒帶你見過世交的同齡朋友,也屬于正常。”
“前些天在長輩的茶會上我跟暖暖還見着時予哥了,他也沒跟你提起?”程俏頓了頓,笑了,“看我這記性,忘了你們倆現在不在一塊兒,你都成年了,不需要再寄住別人家,也不用他再照顧你。”
沈禾檸不是聽不出程俏話裏的陰陽怪氣,但她一口一個自然的時予哥,跟她平常閑話似的聊起世交關系,都是她長這麽大以來,沒有涉足過的陌生世界。
她雖然住在薄家,名義上是薄家的小孩兒,薄時予的妹妹,但哥哥從來不會帶她去跟那些人見面,即使有适當的場合,他也非常排斥。
這麽多年了,她好像只知道哥哥在她面前的樣子,不清楚他的人際交往,不了解他家族裏的朋友糾葛,前些天……她在絞盡腦汁想着怎麽才能挑釁他底線,見到他的面,而這些人,輕輕松松就能在她不了解的場合跟他相遇。
沈禾檸筆直地站着,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跟薄時予的世界這麽遠過。
如果放在以前,她不可能任由程俏啰嗦這些,總有辦法讓她吃癟咽回去,但現在她沒有那個力氣了。
她跟薄時予的關系裏,薄時予就是全部,如果他的手放開,那她沒有任何籌碼可以維系。
沈禾檸看着程俏,眼窩泛起潮氣。
她到底還是不願意服輸,微擡着下巴,加重語氣叫了聲老氣的“程姐”,看對方臉色變了,才接着說:“你不用費心思跟我講這些了,就算說得再多,我哥也不會喜歡任暖。”
放下話,她提起裙子從程俏身邊走過去,兩個人肩膀相擦的瞬間,程俏突然一副驚異的口吻笑道:“不是吧小妹妹,時予哥不是跟你關系很近嗎,你竟然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和任暖的關系?”
沈禾檸莫名胸口一抽,擡起唇邊,冷冷看她:“他從來就不喜歡任暖,小時候任暖來家裏,他沒理過,前段時間任暖一門心思想聯姻,他也明确拒絕了,你還想要什麽關系?”
程俏雙手環胸,難以置信地搖頭:“你是不是沒談過戀愛啊,也對,小孩兒一個懂什麽,時予哥的性格你不知道嗎,他又不是那種愛表達的人,你小的時候我們都年紀輕,天之驕子喜歡誰會直接表現嗎?他對暖暖有感覺,就故意表現得冷淡,還總拿妹妹當借口欺負她。”
她不給沈禾檸喘息的空間,一刻不停地繼續道:“表面上冷,暗地裏對她好,你當然見不到,這些年你跟時予哥也分開了,他的生活你一無所知,但暖暖可沒離開他過,至于為什麽他現在那麽排斥聯姻——”
程俏挑了挑眉,字字清晰說:“很難理解嗎,因為他廢了一條腿啊,他覺得自己是殘疾,不忍心讓暖暖一輩子照顧他,也不想在心愛的女人面前露出脆弱難堪的那一面,才堅決放棄的,聽說這次他又用你做了借口,是嗎?”
她轉頭靠近沈禾檸:“妹妹,該不會時予哥在暖暖面前一直用你做擋箭牌,你就天真以為——他喜歡的人是你了吧。”
沈禾檸高懸的心轟一聲被丢進滾油裏,她手心都是濕冷的汗,想緊緊握住,可連手指都開始滑脫,什麽也抓不住。
被拿來翻來覆去想過無數次的甜蜜回憶,驟然被撕扯成碎塊,她嘴唇無意識地咬破,硬是向上彎了彎,回眸直視程俏:“你當我傻的嗎,你說是就是,在薄時予身邊長大的人是我,我了解他。”
“你要是真了解他,剛才還會一個人邊走邊掉眼淚嗎,”程俏問,“我那會兒看見時予哥過來了,不過你應該不知道,他去更衣室見你之前先找了暖暖吧,暖暖今天就在拍攝現場,你可能沒看到她,但她确實在。”
沈禾檸手腕發抖,克制着緊緊壓在身邊,從前她無論如何不會相信的話,因為薄時予不久前的“不喜歡”,全部被蒙上四散炸開的裂縫。
根本沒在她眼裏存在過的任暖,一次次當着任暖的面被薄時予差別對待,她都當做最眷戀的蜜糖,現在卻來告訴她,她只是個跳梁小醜,一個最純粹的妹妹,所有甜都是她自己奢想出來的假象。
沈禾檸定定站着,有道輕柔腳步從側面靠近,帶着一點跟她身上味道相似的暖香,走近了拉住程俏的手,側頭來看她,連驚訝都是溫婉的:“……檸檸?你怎麽在這兒。”
沈禾檸反射性地動怒,沖口就想告訴她別叫這兩個字,然而視線落上去,卻看到她左手手腕上戴着的兩樣東西。
一只偏男款的中性手表。
一枚比薄時予腕上縮小兩圈的,幾乎原樣複刻的白玉觀音。
沈禾檸的呼吸猶如被一把扼死,一眨不眨地盯着,洶湧熱氣從眼眶深處往上瘋漲。
手表她認得,不可能記錯,是薄時予曾經買過的一只絕版,根本沒有同款可言。
她那時還小,但喜歡得不行,小心翼翼跟他要,他卻總說等以後再考慮,後來分開,她再也沒見過這只表,現在戴在了任暖的手腕上。
沈禾檸牙關合緊,一言不發地走上前,抓住任暖的小臂擡起來,飛快打開手表從她手上撸下。
任暖被弄疼,好脾氣地紅着眼問:“檸檸,你幹什麽,這是時予哥的表,就這一只,別弄壞了。”
沈禾檸指腹狠狠按着表盤,隐約摸到背後好像有刻字,她慢慢翻轉過來,清楚看見中央刻着薄時予手寫英文的親筆筆體,只有兩個代表着某人的字母,NN。
任暖搶回來,帶着一點哭腔說:“是他刻給我的,說留個念想……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拿給你,只是千萬別碰它,我只有這個了。”
她來奪的時候,手腕就在沈禾檸眼前晃,那枚跟薄時予如出一轍的觀音像無限放大,闖入沈禾檸視野裏。
重逢以後,他手上總戴觀音,她沒有問過他緣由,而現在這個獨一無二的特征……
任暖小聲說:“這枚觀音是時予哥今天過來交給我的,他說他的腿沒有什麽希望了,讓我徹底放棄他,觀音無欲無求,就當結束,如果你實在很喜歡,那我可以——”
“任小姐,別在我眼前扮柔弱,滾吧,”沈禾檸通紅的眼睛直面撞上她目光,淚在深處疼痛地懸着,絲毫不往外露,一字一頓說,“拜托滾遠一點,我不會相信,我哥心裏怎麽可能有你。”
任暖睫毛頓時一濕,輕顫着說:“我知道你覺得不公平,時予哥也告訴我了,他為了能放下,的确在你主動的時候跟你嘗試過,最終還是沒有什麽改變,如果你生氣就怪我吧,是我的錯,別找他的麻煩了。”
沈禾檸周圍一切都開始扭轉模糊,她纖秀的眉揚起,笑着朝任暖歪歪頭:“代替他,你先掂一掂斤兩,配嗎。”
說完以後,她一秒也不能再停留,撞開任暖半橫在她面前的身體,大步朝前走,腿上的血液像在每一步裏流失出去,淌向她追不上的地方。
沈禾檸轉過牆角,前面光線越來越暗,她手終于摸上牆壁,滑着坐到冰冷的椅子上。
她踢掉鞋,緩緩擡起腿把自己蜷住,整個人陷在婚紗一樣的裙子裏,用寒冷裏唯一能夠取暖的笨拙方法,讓身體緊縮成小小的一團。
沒有人看到的角落,她終于哭出來,那些還不舍得放棄,為他不停雀躍着的期待和不甘,一點一點粉碎殆盡。
沈禾檸用力抹着眼睛,把手伸向包裏,要掏出手機去直接去問薄時予,然而手指卻摸到一件原本不存在的東西。
是一把鑰匙。
城南公館的鑰匙。
她見過的,但她沒有,她住了那麽久,哥哥一直沒給過她,只勉為其難錄了一個指紋。
這把鑰匙來自誰,已經是顯而易見的答案。
沈禾檸的手從包裏抽出來,沒再去碰那個近在咫尺的手機,她像小時候一樣,像沒有得到任何庇護,寄人籬下的時候那樣,不出聲地彎下腰,連哭也是乖乖的,寂靜的。
她不敢去打這個電話了,無比膽怯的,失去了最後當面去問他的勇氣。
問什麽呢。
她跟他根本就沒有開始過,連一場正經的戀愛都不能算,她從來不是他的女朋友,“分手”兩個字也不能提,朝他質問的資格都不存在。
從一開始,心存僭越的就是她,苦苦暗戀的是她,主動引誘和強吻的也是她。
她想方設法爬上他的身體,用教學當借口,沉迷地索取着他的親密,以為那就是獨一無二的偏愛了,可他是被逼無奈才滿足她,也一次一次對她強調他沒有感情不會動心。
是她不肯相信的啊。
他對她所有的管束和放不下,僅僅是從前的兄妹之情,人養大一只小貓小狗都會不舍,何況是一個人,但也僅此而已了。
薄時予不是不會愛人,只是他任何的瘋狂和隐忍,都和她無關。
飛蛾撲火去愛他的沈禾苗應該死。
對他放手的,再也不要心存幻想的沈禾檸才能活。
沈禾檸埋進膝蓋間,抱住自己蜷進牆角裏,一張臉完全被淚浸濕,鬓邊別着的鈴蘭輕飄飄掉下去,花瓣碎滿了白色裙擺。
城南公館二樓的卧室裏,女孩子住過的痕跡沒有任何一處舍得被抹除,她喜歡的乳黃灰藍,一件一件都原樣保持着。
男人的拐杖歪倒在地上,全身冰雕雪塑,眉心溝壑刻得極深,烏長睫毛濕黏成縷,目不轉睛凝視着面前的電腦。
屏幕上的視頻畫面被放到最大,已經是到頭之後,自動開啓的第二次循環播放。
視頻的文件夾藏得并不深,名字叫“苗苗要給老公正式告白”,裏面剪輯的片段和她不滿意廢掉的素材有上百個,最後努力拼好的成品擺在最前面,标題很短,僅僅是一目了然的幾個字。
“你一定不知道我愛你。”
只要他早一點打開就能輕易找到,是因為從她搬進來開始,他不踏足她的房間,不碰她的東西,保持距離,冷淡相待,她才會那麽習慣性的确信,她用過的電腦,他連看都不會看一下。
視頻重新開始了,将人千刀萬剮的那個十九歲小姑娘再一次笑眯眯坐在鏡頭前,緊張地吸着氣,聲音綿甜叫:“哥哥。”
一個稱呼就夠把心剜爛。
還沒過二十歲生日的沈禾檸,長頭發乖順垂在胸前,有細細的一小縷黏在嘴角上,因為太專注,她完全注意不到。
她睜大眼盯着屏幕,還有少許稚氣的少女音調,鄭重其事說:“我要先說抱歉,哥我騙你了,沈禾苗是假的,我沒有什麽副人格……你的妹妹沈禾檸,在跟你分開的四年裏,已經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鏡頭裏的女孩子有些難為情地低頭,眼廓隐約紅了,抿了抿唇才繼續張口:“我知道,你記憶裏的我,又乖又聽話,不說謊,特別好脾氣,從來不會跟人計較,對你不管怎麽依賴,也都是清清白白的兄妹情。”
“可是對不起啊哥,”她鼓起勇氣擡起眼睛,濕潤的痕跡順着軟白臉頰流下來,嘴唇還在努力笑,“你不在,這幾年我一個人過得太難了,讓你的妹妹連天真單純都保持不住,變得那麽心機,貪婪,滿口謊話,連直接給你看的膽子都沒有。”
“我從重逢見你的第一面,就想撲到你懷裏,後面也用各種辦法這樣做了。”
“我在你面前假裝的特別柔弱純情,還騙你好多事,就想讓你護着我,心疼我,我還貪心的,想做回以前被你寵着的小禾苗。”
“可是我還不能滿足,”她透過時光和跨越不了的距離,就這樣直勾勾望着屏幕之外的他,含着淚彎起桃花眼,“我對你不清白的,我癡心妄想,想讓你愛我。”
薄時予忽然俯身,低悶地啞聲咳嗽。
沈禾苗有些害怕,習慣的在椅子上把自己抱住,纖薄身體蜷成小團,輕輕說:“你一定不知道,我從十五歲就喜歡你了。”
“喜歡到——”她側着頭,雙眼亮晶晶看他,“每天心裏都很疼,怨自己年紀太小,離你太遠,再拼命踮腳也夠不到你的世界,怕你被搶走,怕我對你不再重要了,你以前把我寵得特別自信,但是從喜歡你的那天開始……”
“我才發現自己哪裏都不好。”
她白皙的手蹭了蹭眼睛:“你喜歡我跳舞,我就拼命練,你喜歡我長頭發,我就想盡辦法養着,你喜歡我穿校服,連你不在家的日子,我都不會随便換別的衣服。”
“但是……”她嘴唇咬得充血,“但是你的母親,和我的母親,知道我喜歡你的人,都說我這樣是不知廉恥的惡心,忘恩負義,小小年紀就學得龌龊,是不要臉的狐貍精,沒成年就心思浪蕩的婊,如果有一天被你知道了,我就會成為你人生裏最不堪的存在。”
“是呀,你精心養大的妹妹,幹淨得連一點雜質都沒有,”沈禾檸吃力的讓每個字都發音清晰,“可是她卻那麽恬不知恥,玷污你的愛護,在見不得光的陰溝裏肖想你,愛上你,連分開的整整四年都不能磨滅這些不應該存在的感情。”
“為了能早點去德國找你,我想盡辦法賺錢,有人追我的時候,我都很不要臉地告訴對方,我老公在德國等我……從在課堂上見到你開始,我就徹底沒有理智的,只想得到你。”
椅子邊緣有金屬的裝飾,原本是圓弧的,被男人的手生生抓出歪扭棱角,他垂下去的時候,手臂內側的皮膚被割開,血跡順着一片蒼白往下慢慢滾動。
沈禾檸為了錄視頻精心化了妝,結果花了一半,團縮的小貓一樣:“哥,所以你根本不需要用腿來吓我,你健全也好,受傷也好,一輩子不能站起來走路又怎麽樣,你永遠都是薄時予,沒有任何人能替代。”
“你是不是覺得,我比你小了那麽多,小女孩朝秦暮楚,沖動的鬼話根本就不能相信,”她聚精會神注視他,恨不得把小小的心捧出來給他看,“可是小女孩也只有一個十五歲,我從第一次見你開始,到現在十六年過去,也是我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人生。”
“哥哥,你也會覺得我惡心嗎。”
“我愛你這件事,是不是讓你後悔疼我?”
“其實這個視頻我已經拍過剪輯過好多次啦,結果每一次都要哭,對不起,不能給你看我漂亮的樣子。”
沈禾檸抽泣着說:“可是就算這樣,我也要跟你表白,薄時予,我四歲開始作為妹妹喜歡你,十五歲作為懵懂的小姑娘喜歡你,現在是一個已經長大的女人愛上你,你冷淡,疏遠,坐輪椅,對我來說都沒有關系,我只要你,你哪怕活在懸崖底下,我也陪你跳下去。”
“哥,如果你有一點心動,我一輩子都纏在你身邊。”
“如果你真的對我完全沒有感覺,或者我已經讓你失望反胃了,那你一定會拒絕我的,我跟你保證,在我相信你不會愛我的那天,我再也不來打擾你。”
她明麗地笑,英勇又殘忍,聲音顫抖得連不成句子:“我會滾的,哥,我會從你眼前消失的。”
視頻第二次走到尾聲,屏幕黑下去,裏面映出的人模糊不清,有如被碾磨成灰,支離破碎地拼出一個殘缺輪廓。
薄時予沾濕的手壓住桌沿,殷紅色蹭滿掌心,他脊背吃力地往下折,胸腔在控制不住的低咳裏揪扯出劇痛,身體裏的血液逆流着,在屏幕再度亮起的時候,他眼前依然漆黑,許久透不進光。
他才是那個活在陰溝裏,肖想她觊觎她,想把她獨吞的惡鬼,他多碰幾下都不舍的珍寶,卻覺得自己的愛是龌龊惡心。
她捧着青澀莽撞的全部,跌撞着奔赴到他身邊,他還給她距離,冷淡,刺傷,拒絕,一次次的推遠和否認。
薄時予幹涸的唇上裂出破口,血珠被磨出大片暗色,他拾起地上的拐杖,撐着桌子站起來,艱難邁出幾步,肩膀就撞在牆壁上,骨骼似乎不堪一擊,牽引着整個修長的身體搖搖欲墜。
以前沒有煉獄。
現在才是。
他深陷其中,徹底無法自救,僅剩的成全和良心都絞得一絲不剩,他承認他自私瘋魔,他甚至舍不得她這樣愛他,只要檸檸給他一點真正的男女之情,就能讓他萬劫不複。
檸檸愛上的,是那個一直以來光明透徹的哥哥。
她對現在的他一無所知,就不管不顧地撲上來,即使後悔也沒有機會了。
來不及了。
他再也壓不住那些被她引爆的,潰決的心魔。
拍攝現場始終處在半癱瘓的狀态,沒有得到明确的下一步指令,節目組實在不敢擅動。
衆人都知道是大投資商那裏出了問題,也沒膽子議論造次,暗暗祈禱着這麽有潛力的節目千萬不要開局就被叫停。
沈禾檸始還窩在那道沒人的牆壁後面,淚在臉上風幹的時候,謝玄州第一個找到她,他舉着手機的光,見着她的一刻就快步沖上來,攬着她頭要往胸前按。
“出什麽事了,一個人在這兒哭什麽,電話也不接,人也找不到,你是不是想吓死我!”
“又跟他有關是不是?!”他氣急敗壞,“你能不能徹底跟他斷了!天天高冷矜持得跟神一樣,只會讓你受委屈!”
他動作剛要繼續,嚴遇就緊跟着追過來,扣住謝玄州肩膀:“謝先生,別仗着跟她認識早就随便上手,先問問她意願行嗎,她可沒選你,我們現在都是平等競争。”
嚴遇強行拽開他,捏着紙巾塞給沈禾檸,手指輕輕拂了下她頭發:“誰欺負你了就說,我在這兒還能搞不定這點事,你好歹也見過我家長了,我爸媽妹妹天天惦記你,沈禾檸——”
他正色:“你以為我有空閑的參加什麽節目,我直說了,我就是來追你的。”
謝玄州露出怒色,不等說話,展淩三個人也幾乎同步尋聲走到跟前,展淩手上端着冒熱氣的姜茶,蹲下去遞給沈禾檸:“檸檸,既然別人說了,我也沒什麽不能說的。”
“不管導師跟你怎樣,你現在是單身沒錯吧,”他神色嚴肅,“就算要被他掃地出門,我也争取你,我爸媽你都了解,他們特別喜歡你,我也是。”
“艹,說得好像誰沒見過父母似的,”妖孽當場不樂意,脫下西裝罩在沈禾檸肩上,“檸檸對你們沒新鮮感了,自覺的就讓一步,別害她為難。”
“既然都見過父母,”冷峻的話少,但字字到位,凝視沈禾檸哭紅的眼窩,直接伸手把她從一小團的狀态攙起來,“那就麻煩沈小姐選一個負責,其餘的可以排隊,沒本事把人留住的,活該出局。”
沈禾檸沒有說話,節目組像一個巨大的玻璃罩,把她扣在中間,全世界都隔着層透明的膜,離她很遠。
她眼睫垂着,突然耳根一麻,聽到謝玄州完全出于潛意識的變調聲音,喃喃了一聲什麽。
沈禾檸蹙着眉,略微擡起頭,不太能确定地望着前方。
黑色輪椅不知道什麽時候停在那裏的,親眼目睹着她被五個男人夾在中間噓寒問暖,要求她負責。
沈禾檸靜靜看着他,沒有閃躲回避,眼裏也找不到從前奔湧的波瀾,就只是近于乖巧地和他對視着。
幾個小時,或者更短的時間而已,他跟她都像換了一個人。
沈禾檸看到輪椅上的男人衣領散開,袖口也不是一絲不茍地翻折,白玉觀音好像有點斑駁的紅,刺得人眼睛很酸。
沈禾苗沒了,她作為沈禾檸,不能真的忘恩負義,把養她長大的情分一筆勾銷。
沈禾檸站着五個男人中間,朝薄時予很輕地點了一下頭,終究沒有再喊哥哥,恭敬疏離地叫了一聲:“小叔。”
她不再是含着希望和委屈的故意稱呼,沒有情緒,淺淡的像是見到任何一個身居高位的長輩,禮貌對他問好。
薄時予揉成爛泥的心在這一刻仿佛停止跳動。
他分得清。
檸檸在氣他,或是放棄他。
她甚至不需要開口,只是朝他看過來一眼,他就能夠分清。
原來撕心裂肺從來不是什麽過分的形容,在沈禾檸叫完這一聲,擡手抹了抹滿臉幹掉的淚痕,對他露出一點淺笑的時候,變本加厲貫穿他身體。
謝玄州首先反應過來,立即跟着沈禾檸認認真真喚“小叔叔”。
展淩已經不想活了,破罐子破摔,也跟着沈禾檸的輩分叫,另外三個家世都擺在那,即便以前沒機會見過,但從謝小公子的态度,和這把輪椅,也能判斷出眼前是誰。
只是外界都說薄先生溫文镌雅,向來波瀾不驚,可此刻停在這裏的薄時予,一副那些女人們口中的人間禍水相貌,身上氣質卻跟聽來的天壤之別。
哪有什麽爾雅,他坐在輪椅上話都沒說,那些根本不收斂的陰郁戾氣就已經迫得人後脊發僵,止不住要往下彎。
薄時予攥着輪椅扶手:“檸檸。”
沈禾檸左右看看。
她身在包圍圈裏,像是左右逢源都想玩弄一樣,觀感不好。
他養她長大,她還可以對他最簡單的解釋一聲:“小叔,只是玩——”
她想說玩笑而已。
但後面的話沒有機會說出來,那道已經有些不像他的嗓音,沉暗斷續:“玩?玩別人做什麽,檸檸過來,我給你玩。”
空曠場地瞬時間陷入死寂,連呼吸聲也消失。
沈禾檸抓着裙擺,不解地後退了半步,搖頭:“如果我已經不想了呢。”
薄時予眼睜睜看着她回避,低聲笑了一下,瞳仁被暗紅色的淤塊瘋擁纏裹住,盯着她說。
“那我求你。”
後一句嘶啞地哽在他喉嚨間。
“求你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