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患得患失
晚上的時候,陶野果然如約過來了。
她拎了許多水果,還有一些食材與一只新鮮現殺的老母雞。進門時,和夏星眠說:“今天沒來得及回家,直接在你家煲湯吧,廚房方便麽?”
夏星眠喃喃:“廚房是方便,可是這樣不會太麻煩你麽……”
陶野笑眯眯地說:“你手骨折了啊,得喝雞湯才行。我們老家那邊都說,骨頭有傷,必須要喝雞湯,很補的。”
夏星眠本想和陶野再說聲抱歉,卻見對方完全不提及下午的事。想了一想,也就作罷了。
她跟在陶野後面,去廚房,幫忙拿出抽屜裏的鍋和碗。
拿鍋鏟時,她偷偷瞥了眼旁邊正在洗鍋的陶野,心裏忽生出一個念頭。
咣啷!
廚房瓷磚忽然被摔出一聲響亮。
陶野忙回過頭,見夏星眠垂着打了石膏的手站在那兒,低垂着眼,小聲說:“我只有一只手,沒拿穩。”
陶野撿起鍋鏟,安撫地拍了拍夏星眠的肩,“你先去沙發那兒坐着,我來煮就好。”
夏星眠嗯了一聲,轉身去客廳。
過了一會兒,客廳裏又傳來一下壓抑着的抽氣聲。
陶野聽見,忙舉着鍋鏟出去,看到夏星眠坐在茶幾邊,一只手拿着水果刀在削她帶來的蘋果,大拇指尖有一道小口子在滲血。
陶野馬上放下手裏的東西,去找了創可貼來。還穿着圍裙,坐在夏星眠身邊幫她包手指。
Advertisement
“別削了,放在那裏,我一會兒削給你吃。”她好聲好氣地勸。
“我沒想吃,我想削給姐姐吃……”夏星眠低着頭,明明臉上也沒什麽表情,卻能隐約感覺到她眉尖蹙出的那點委屈,“可我只有一只手,對不起……”
夏星眠的小心思有點刻意了,陶野察覺出了什麽,無奈地嘆口氣,問:“你啊,到底想要什麽,直接告訴我好不好?”
夏星眠知道這是個直接說出口的好機會,可她猶豫了半晌,骨子裏的矜持還是讓她搖了搖頭。“沒什麽……”
陶野沒再追問,只是去做飯時,眼裏還帶着點擔憂與躊躇。
老母雞湯煮好了。夏星眠在喝的時候,陶野還給她削好了一個蘋果。
“課上錄音了麽?”陶野問。
夏星眠搖頭,“沒……”
“那明天記得錄,我來幫你抄。”
“嗯……”
陶野觀察着夏星眠的表情,輕聲問:“你真的沒什麽想和我說的?”
夏星眠抿了口雞湯,盯着湯面,“沒有……”面色如常地回答。
吃過飯,時間也差不多到了陶野該上班的時候。
她離開時,看了眼默默坐在沙發上啃蘋果的夏星眠,說:“再見,小滿。”
夏星眠咬着蘋果擡眼看她,不冷不淡地應道:“嗯,再見。”
她是想要說什麽的吧?
陶野有這種感覺。
可是夏星眠的态度又那麽若即若離,她也不是很能确定了。
傍晚。
天将黑未黑,烏泱泱的雲層很厚,看來夜晚有一場大雪。
到了酒吧,陶野搓着手開門進去,冰涼的金屬把手帶着刺骨的溫度。
她給手心裏哈氣,同坐在門邊的趙雯打招呼:“趙姐,來了。”
趙雯懶洋洋地朝桌上努努嘴,“喏,陸大總裁的花又送過來咯。”
桌上放着一大捧新鮮帶露的紅玫瑰,旁邊別着一張小卡,用金色細蕾絲打了蝴蝶結。
在陶野看花的空當,趙雯忽然前傾過來,聲音壓低,“你知道麽,陸秋蕊問我你的身價了。”
陶野皺眉,“什麽身價?”
趙雯:“她以為你是被酒吧扣住了呗,想給你贖身之類的。她可能覺得,你一直不答應做她女朋友,也不答應做她金絲雀,是因為我們使絆子。”
陶野拈起卡片看了一眼,又扔回去,輕笑。
趙雯夾起一根煙放進嘴裏,問:“小陶,你是怎麽想的?”
陶野去簾子後面,脫下大衣,聲音模糊傳來:“我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趙雯吸着煙,說:“可她能把你帶到一個更好的世界去啊。”
陶野笑了,“不用,我現在的世界就挺好。”
趙雯不屑地吐了個煙圈,“有什麽好的?整天日夜颠倒,大冬天穿那麽少在臺上跳舞?”
陶野換好衣服,仍披着大衣走出來,在桌邊坐下,用小臂将那捧花拂到角落去。
“現在再辛苦,好歹可以有尊嚴地活着。雖然是很有限的尊嚴。”
她倒了杯熱氣騰騰的開水,捂在手心,驅去因穿着過少帶來的寒冷。
“至少我現在的主要生活來源還是靠跳舞。我不想陪陸秋蕊睡覺,就可以不和她睡覺,撕破臉,也不會讓我活不下去。可如果完全淪為她的附屬物,到那時,就真的什麽尊嚴都沒有了。”
“所以——現在就挺好。”陶野喝口熱水,眼睛又好脾氣地笑彎了,“靠自己活着總比靠別人活着強,對不對趙姐?”
趙雯笑着嘆氣,“唉。說你傻吧,你也挺聰明。說你聰明吧,你又帶着點勁勁兒的傻倔。”
陶野含着杯沿,霧氣氤氲着她的雙眼。
“這不是倔。”她在霧氣中輕眨眼,“有句話說得好啊——「我們可以卑微如塵土,但不可扭曲如蛆蟲」。”
“哎,得,又說些我聽不懂的酸話……”趙雯打趣,“真不愧是上過兩年大學的文化人。”
陶野笑道:“你又笑我,我們明明都一樣。”
趙雯:“不不不,你可不一樣。”語氣稍頓,忽然認真起來,“說真的,要是當年你媽不出事,你沒有半路辍學,如今你未必會淪落到這種風月場所的。”
陶野聞言,眼神微變。
“是啊,如果當年堅持把大學念完……”
她忽然有點走神,喃喃自語。
“如果,那時候也有一個人幫幫我,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吧。”
深夜,淩晨兩點,陶野結束了今天的工作,換好衣服背着包離開。
果然雪下大了。一片一片的,像鵝翅下最豐滿的絨毛。
她拿出折疊傘撐開,走下臺階後的第一步,踩進了綿軟的新雪裏。
她拿出手機,給夏星眠發了一條消息。
【小滿,外面雪好大。明早起來出門的時候記得帶傘。】
按理說這會兒夏星眠已經睡了。可十秒後,對話框居然跳來了一條新消息。
【确實很大。】
陶野站定在原地,單手打字:【你還沒睡?】
夏星眠:【你擡頭。】
陶野有點懵地擡起頭,猝不及防,看到街角的那個女孩。
她穿着單薄的風衣,米色的圍巾繞了三圈,裹到了下颌,露出一點白毛衣的高領。
黑發柔順地披在肩上,發尾随着冬夜的風微微晃動。皮膚凍得蒼白,眉間淡淡地展着。
她沒有打傘,發頂積了一層雪,睫毛也結了霜。
仿佛冰雕的天鵝。
姿态是孤傲的,孤傲是脆弱的。不能碰,一碰就碎。
“姐姐……”
她霜白的睫毛擡起,不等陶野開口,自己先把這份孤傲打碎了。
陶野忙走過去,傾過傘,用手去拂夏星眠頭頂的雪。
“你怎麽來了,有什麽事嗎?”
夏星眠直直地盯着陶野,幹涸的嘴唇動了動,眼底都有血絲。
開口時,她有點猶豫。
“就……你也知道,我現在什麽都很不方便。”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
“我就想過來,問一問你,能不能……讓我……和你一起住?”她說完,又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忙找補,“畢竟我現在只有一只手……”
陶野這才明白,夏星眠終于把傍晚那句悶在心裏許久的話說了出來。
——我只有一只手,所以拿不穩鍋鏟。
——我只有一只手,所以削不好蘋果。
原來是想說:
“一起住”。
夏星眠聲音越來越小,目光也躲開了,瞥着雪地,“我只是覺得面對面問你會好一點,你……別怪我跑到這裏來。”
陶野摸起了下巴,故意拖長了「哦——」的一聲,“這是件大事啊,我得考慮一下。”
夏星眠很認真地問:“你要考慮多久?幾天?”
陶野:“這很重要嗎?”
“當然……”夏星眠正經地點頭,“要是超過一個月,可能就愈合了,那我還怎麽……”
她說一半,發覺了自己的失言,忙住了口。
陶野笑了笑,選擇不去深想。
其實她不在意「手傷」到底是真正的理由,還是一個借口。
她看得出,夏星眠需要她。很明顯,夏星眠看她的眼神,比之前多了一種類似于患得患失的情緒。
她牽起了夏星眠的手,又向那邊多傾了一點傘,帶着她向東邊走。
“我家裏不大喔,也是一居室。今天沒有特意收拾,茶幾上會有點亂,你別笑我。”陶野輕柔地警告。
夏星眠有點沒反應過來,“你答應了?”
陶野笑,“沒辦法,看你這麽可憐,就撿你回去好了。”
夏星眠沉默許久,到最後,也只小聲說了句:“謝謝……”
陶野補充:“有條件的。你得答應我,住過去以後,不準再為別的事分心了,好好念書,別耽誤學校裏的課。好麽?”
夏星眠乖乖點頭:“嗯,好。”
兩個人并肩走在巷子裏,雪地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路燈映在雪上,在寒冷中,塗上一層橙黃色的暖意。
夏星眠放在風衣口袋裏的右手揣得更深了一點。
她突然意識到,她正戴着陶野送她的圍巾,手上打着陶野幫她付錢的石膏,走在去陶野家的路上。
她的生活,正在被一束名叫陶野的光包裹着。愈裹愈緊,愈濃愈烈。
愈來愈掙不脫,離不開。
她忍不住心裏的悸動,終于,試探着,向陶野問出那個盤桓在心頭許久的問題:
“姐姐,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陶野平視着前方,目光似有焦點,又似沒有。唇邊依舊噙着溫柔的笑。
“可能是因為……”
陶野抿了抿唇,指尖攥傘柄又緊了一點。
“淋過雨,所以,更想給人撐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