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廂情願,又一意孤行
陶野住的公寓在一個有點老的小區裏。電梯很舊了,牆壁斑駁。路過的防盜門貼着營業廳送的那種對聯,門邊挂着一些老一輩才講究的驅邪用的艾草。
“這裏其實很好的,晚上會有很多老爺爺老太太在樓下坐着乘涼,有時候回來晚了,也不會擔心發生什麽危險的事。”
陶野用鑰匙打開門,轉了三圈才把上的反鎖轉到底。
“人多的地方就安全,這世道,女孩子總得學會把安全放在第一位。你以後就懂了。”
夏星眠輕聲問:“陸秋蕊也來過這裏麽?”
很奇怪,聽到陶野說這些,她第一時間不是在意安全這件事本身。而是迫切地想知道,陸秋蕊在陶野的心裏,有沒有被規劃到「安全」的警戒線內。
陶野拉開門,背對着夏星眠,嗓音裏聽不出情緒:“沒有……”
她答道,“我沒有帶任何人回來過。”
夏星眠想說些什麽,可又不知該說什麽。
陶野回過頭,看着夏星眠,忽然一笑:“你可争氣點,別讓我覺得我引狼入室了。”
夏星眠很快就懂了陶野說的「争氣」和「狼」指的是什麽,耳朵一下子紅了,辯解:“我不是色狼!”
陶野沒有和她争辯,轉着鑰匙走進去,語調變得輕快了起來:“洗個澡,快點睡覺吧。”
夏星眠問:“我睡哪裏?”
陶野指了指卧室,“那兒……”
夏星眠:“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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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野:“我也睡那兒。”
夏星眠突然意識到,獨居的陶野,肯定只有一張床。
一時間,心裏某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控制不住地向外湧,噴泉一樣,堵都堵不住。
夏星眠有些心虛了,停步在衛生間門口,汗順着太陽穴流。
完蛋……
她恐怕……的确是個色狼。
而接下來的這一晚,甚至之後許多個夜晚,無疑會過得比較煎熬。
有塊肉就擱在了她這條狼的嘴邊,但她最多只能流流哈喇子。
陶野的家具都很簡單樸素,桌布,沙發套,床單,都是幹幹淨淨的白色,洗得有點發舊。
夏星眠洗完澡,陶野從櫃子裏拿出和床單顏色格格不入的一個藍枕頭給她,問:“荞麥枕可以麽?棉花枕頭沒有了。”
夏星眠搖頭,“我睡不慣這種枕頭。”
陶野走到床邊,将自己的棉花枕頭和手裏的荞麥枕換了個位置。
上了床,關了燈,夏星眠躺在軟綿綿的枕頭上,側卧着。那個又鼓又硬的荞麥枕就在她眼前,水泥管似的滾圓。
陶野也躺下來,頭擱上那枕頭時,枕頭連向下塌陷的弧度都沒有。
夏星眠悄悄摸了一下陶野散落在枕頭上的栗色發尾。發絲又細又軟,發絲下面的枕頭卻硬得像塊石頭。
“姐姐,我們換回來吧。”她有些愧疚地說。
陶野卻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說:“沒事兒,剛好我這兩天脖子不舒服,睡這個好一點。”
夏星眠盯着陶野看了一會兒,忽然向前一湊,也睡到荞麥枕上,“那我和你一起睡這個。”
陶野笑着戳她額頭,“你傻啊,放着軟枕頭不睡。”
夏星眠皺眉,較起勁來:“放着軟枕頭不睡的人是你。”
空氣沉默了幾秒。
“大半夜糾結這些,沒意思。”隔着黑暗,陶野捏了捏夏星眠的臉,“快閉眼睡覺,你明早不還有課麽?”
夏星眠被陶野又推回了棉花枕頭上。
她把半張臉埋進枕頭,不再說話了,默默地盯着陶野已經閉上眼的側臉。雖然黑暗中并不怎麽能看清對方。
“姐姐?”她輕聲叫她。
陶野沒有答應,還是閉着眼。
夏星眠又用手去輕戳陶野的下巴,“姐姐,姐姐。”
陶野忍不住微微彎起唇角,警告道:“再戳就咬你。”
夏星眠的指尖懸在陶野唇邊,語氣很乖:“給你咬……”
陶野憋住笑,嘆氣:“我困了啊,滿滿。”
陶野沒叫她「小滿」,而是「滿滿」。她給小名又起了一個更親昵的小名。
這讓夏星眠心裏軟得像是要化開了。
“姐姐……”她又叫她。
陶野:“嗯?”
她趴在陶野耳邊,細聲細氣地說:“我好喜歡這裏。”
陶野只是笑。
夏星眠喃喃自語:“這裏有暖氣,有軟枕頭,還有個人,願意陪我說話。”
陶野的眼睛睜開一條縫,在微弱的夜光裏對上夏星眠的目光。
聲音帶着一點啞:“那你在這兒多住一陣子,好麽?”
夏星眠本就貪戀這裏的溫度,聽到陶野不嫌她麻煩主動留她,很開心地點頭:“好,當然好。”
陶野:“要長住的話,明天我去給你配一把防盜門的鑰匙。”
夏星眠使勁點頭:“嗯!”
陶野彎着眼尾,揉了揉夏星眠的頭頂,“尾巴都要搖起來了哦,狗崽崽。”
夏星眠嗫嚅:“不是說我像小仙女麽,怎麽又變成狗崽子了。”
陶野眨了眨困頓的雙眼,嗯了一聲,看起來是真的困了。
“那就……小博美吧……”
她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更像是夢呓。
“小博美會搖尾巴,看起來也……挺仙……的……”
陶野睡着了。
其實夏星眠也挺困。
但她待在這間屋子裏,睡在陶野的身邊,頭一回,生出了舍不得睡去的留戀。
第二天下午,下了課,夏星眠用比平常快的速度收拾好書。
她拎着包走到教室門口時,周溪泛叫住她,問:“你今天這麽着急,幹什麽去?”
夏星眠說:“我回家收拾一下東西,衣服枕頭之類的。”
周溪泛:“你搬新地方住了?”
夏星眠:“嗯。手不方便,去朋友家住幾天。”
夏星眠大概說了一下昨晚對方給她讓枕頭的事,隐去了陶野的名字。
說她一整天心裏都在想這個,總覺得過意不去,所以決定回家拿枕頭。
周溪泛聽完,說:“要不你還是給人家買個新枕頭吧?不管是把你枕過的枕頭還回去還是把你的舊枕頭給人家,都不太合适的樣子。”
夏星眠無奈地笑:“好奢侈啊。”
周溪泛:“這是禮教。”
夏星眠:“不愁吃穿的人才講究禮教。你覺得我現在有錢去窮講究麽?”
周溪泛嘆口氣,笑而不語。
離開學校,在公交站棚下等了一陣子才坐上公交車。
天氣冷,車窗玻璃上起了一層霧。
夏星眠坐在很靠後的倒數第二個座位,用小指在玻璃上擦出一小塊明亮,蜷起雙腿,支着下巴看窗外。
矮灌木叢和人行道都積着雪,凍硬了,透着點灰,像裹着雨的烏雲。
路人小心翼翼地踩在烏雲上,小孩牽着大人,大人牽着燈柱子,生怕下一腳踩空,跌在硬邦邦的雲上。
不知為什麽,從教室出來後,夏星眠在潛意識裏算起了自己的餘額。
買個枕頭能花多少錢呢?
應該也花不了多少錢吧。
她知道陶野不嫌棄她,也不會因為這點事怪她沒禮教之類的。只是昨天她枕着的那個枕頭也不飽滿,雖然軟,卻太矮了點,長期枕着會對頸椎不好。
陶野的工作是跳舞,本來關節負荷就比普通人大,也不像她這樣的年輕人恢複力強,平常生活上的細節更該好好注意才是。
她猛地發覺,她在勸自己花錢。
心裏給了自己一巴掌。
以她現在的情況能額外支出嗎?
就算一個枕頭花不了多少錢,她能破例去買嗎?
不能……
絕對不能。
兩個小時後。
夏星眠拎着一只宜家的大袋子,回到陶野的住處。
敲門時,她看了眼袋子裏那只包裝精美的新枕頭,緊張地攥緊袋子提手。
姐姐會喜歡麽?
好貴啊,要是不喜歡就糟糕了。
她好幾年沒有像這樣順着自己的心意去買東西了。欠債,餘額,都被掠到腦後,腦子一熱,鬼使神差地就拿起來,走到收銀臺,付賬。
這樣的沖動,和上一回她想給陶野買鑽石耳環時的那種心情很像。
夏星眠走了一會兒神,才發覺半天都沒人來開門。
她拿出手機,打開微信,看到了陶野半小時前給她的留言,【你今天回來有點晚,我先去上班了,配好的鑰匙壓在門口地毯下面。】
又去了酒吧。
心裏忽然升起一股煩躁。
夏星眠找到鑰匙,打開門,走到茶幾邊,把裝着枕頭的袋子扔到沙發上。
扔的力氣有些重了,袋子發出「啪」的響聲,袋口一歪,枕頭半掉不掉地墜在邊緣。
她盯着那只枕頭,盯了好長時間。
——酒吧。
那種腌臜風塵地,說是酒吧都擡舉它。那就是個亂七八糟的夜店,男女欲望放縱的獸場。
陶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困在那裏,跳舞,陪酒,供人觀賞玩樂。
像只被關在籠子裏讨歡的動物。談不上什麽未來,也沒什麽熬出頭的盼望。
最可怕的是,籠子周圍,每一雙都是想生吞活剝她的眼睛。
萬一有人喝醉了找她麻煩呢?
萬一有流氓對她動手動腳,給她下那種不幹淨的迷藥,讓她沒有辦法反抗呢?
夏星眠挪開目光。
過了一會兒,她轉身,又出了門。
她知道她今晚必須去一趟酒吧了。
她得看看陶野。哪怕不和她說話,只在人群中看着她。
其實陶野過去許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今晚和過去的那些夜晚并沒有什麽不同,沒有什麽「今夜尤其危險」的預兆。
可是自打買了這只枕頭後,夏星眠的一些情緒就像擰開了閘的水龍頭,嘩的一下,控制不住地洩出。
她像是自己給自己印了一張名為「關心陶野」的門票,這枕頭就是通行的紅戳。跨過門禁,門後有關于陶野的一切,她都想去參與。
一廂情願,又一意孤行。
腦海裏,一個聲音在勸着:
你真不該插手太多的,你們只能算是剛剛熟悉的陌生人。
另一個聲音卻說:
放屁。
就插……